100%

萬曆二十六年戊戌(一五九八),先生五十八歲。

  春二月,至海壇訪沈士宏將軍;示以所著「薊門塞曲」,將軍錄存之(見「合刻塞曲粵草」序)。乃同泛海,觀石碑洋。

  「入粵記」:『戊戌春仲,遂同泛海觀石碑洋,石碑洋者海中孤島,上有一石,高百仞餘闊十仞餘,宛如碑碣,卓然中流,天下奇觀也。過此百里,則海壇故疆,又數百里則□□東庠,閩極界,出此夷矣。一日,乘巨艦破浪,偶閣沙礫,舟人驚惶,將軍獨自若,謂佘曰:「吾與公豈海中腐骨乎」!潮長,竟脫。將軍宛陵(即安徽宣城)人,往在遼左,身經百戰,故撫臺(指金學曾)檄置海壇,命統舟師捕寇。余因是極騁覽,然每逢奇勝,輒思培之,培之亦憶余也』按林培之此時尚留三山。

  四月,林培之告歸養母,以書約先生遊羅浮,遂還三山,同入粵,便道遊石竹山、九鯉湖諸勝。

  「入粵記」:『四月書來,謂將告歸省母,羅浮故名山也,足下無意乎。余自海上走三山,則培之往鼓山矣,復就之鼓山,信宿而歸,遂同遊雪峰水口,往來凡旬餘。五月六日,余歸連省告先墳,並辭吳容所先生。十三復至(三山)。十五日培之先發,十七日余發,十八會於宏路驛,十九同遊石竹山』。

  「與林培之入粵便道宿石竹岩」詩:『笙簫縹緲接飛仙,峭壁參差境自偏,入洞紫雲迷曲徑,憑欄青靄落平田,林間伏火還留灶,石上鳴琴不用弦,乘興已經三臘屐,莫將疏鬢嘆流年』。其二:『一宿孤峰上,悠然物外心,鶴歸青海杳,鶴嘯碧雲深,鐘磬僧常定,風塵夢不侵,明朝相別後,因憶此登臨』。五月二十二日,至莆田,拜林公兆恩祠。二十三日,遊九鯉湖,賦詩。

  「入粵記」:『二十二日至莆田,余拜林龍江詞,時卒四閱月矣(按「林子年譜」記龍江先生卒於萬曆二十六年正月十四日)。次日,同遊九鯉湖,湖大百畝許,深莫測也,底外純石,其源自數百里來,四時常滿溢奔湃,九漈聲如鼉豉,轟轟震天,遊人至此,俗盧忘矣。其最勝在水簾洞,如煙如雲,如雪如波濤,跳躍■〈氵剽〉■〈氵揚〉,隨風遠近,日色橫照,則金碧朗晃,變態萬狀。坐玩良久,舉杯酌賞。培之曰,「匡盧瀑布,春夏則溢,冬則涸,不若此無分四時也」。又曰:「樂哉今日之遊」。余曰:「余遊誠樂,使公而為布衣,樂豈減是乎」!曰:不減。「使公而居政府,樂豈加是乎」?曰:不加。則相與嘆曰:「得樂於山水,猶莫之加損也,況得樂於性天乎」?信宿出山,培之謂余曰:「是靈夢聞天下,何為猶無所祈」。曰:「素位而行,不敢有所希冀,利害禍福,到則知之,先知庸益乎?故三遊石竹,再遊九鯉,無所祈也」。培之笑而不言』。

  「遊九鯉湖詩」:『碧澗澄潭留古蹟,芒鞋黎杖踏斜曛,八公悟道空思漢,九子丹成卻羨君;濤湧懸崖秋作雪,煙生古鼎晚流雲,莫擬頓醒人間夢,鼉鼓鯨音書夜聞』。五月二十六日,抵泉州,寓鄧麟石家,遊清源山。

  「入粵記」:『二十六至泉,地主鄧麟石以歸善尹覲過家,遂邀遊彌陀岩,岩有石室,因山石鑿為佛像甚偉,前逕路逶迆,石刻「招飲逕」三字。交蔭嘉木,清泉飛出樹杪,飲數巨觥,遂沿澗登扳,至巢雲岩,列坐澗曲,洗盞清流,迭酌至醉,此皆清源山西麓也,昏黑始下山』。六月初三,至漳州;初七,出閩關。初八,至潮州;十六,抵惠州。二十九日,入山,遂居羅浮。

  「入粵記」:『六月初三至漳,培之問余,吾聞漳有吳學淳,閩中長者也。持義甚高,公豈習其人乎?曰:「吾老友也」(按吳學淳亦潘碧梧弟子);因邀與談而去。初七出閩關有「初出閩關值大風雨」詩。初八至潮,……十六至惠,羅浮惠之望也,培之遂歸東莞,余從此入羅浮』。

  「惠陽別林培之」詩:『偶有羅浮興,同為嶺海行,長程俱借馬,每飯必分羹,蔬菜聲名重,曇花世界輕,今朝忽岐路,黤黤別離情』。

  「居羅浮記」:『……乃入山居石洞,六月二十九日也,山多楓樹,秋露零落,楓葉淅淅,竟夜有聲。或萬里無雲,月如加明,星如加大;或風雨驟來,溪聲雷迅;或曉起濛陰,白雲縷縷入戶,與香煙交錯;或夕影橫斜,石崖芳草,可散步班荊;或日色晴明,采葛男婦,徭歌遍山谷,其致皆足樂也。余讀書靜坐,忘其非家,未幾僕病,土人代炊,又病。余白:「是山靈欲勞我」!乃就澗极泉,沿崖拾薪,自給晨夕,且以餉僕之病者,二旬僕愈,培之屢書言欲入山,不果也』。

  秋,在羅浮,懷董崇相,寄詩三首。其一云:『江頭別去兩經秋,獻賦明光賜錦裘,遙約幔亭並太佬,此時蹤跡在羅浮』。

  十月,培之來自東莞,遂與同遊洗耳泉、清霞洞、沖虛觀、黃龍洞、玉女峰、飛雲峰諸勝。

  越三日,培之下山;又三日,先生亦下山。蓋至此已居羅浮四閱月矣(詳見「兩粵遊草」「居羅浮記」)。

  十月二十九日,訪林培之於東莞;十一月,同遊西樵(按西樵在廣州西南百二十里,屬南海縣地)。

  「遊西樵記」:『十月晦,余訪培之於家,拜其母,諸弟子姪相見,顒如、濟如也。十一月朔,培之駕舟與余往西樵;且曰:是月望前,吾卜遷葬先室,今姑乘間遊。次日過波羅海,謁南海神廟,廟起自唐韓文公,碑記具在……。廟前岡突起,上亭扁曰「浴日」。縱觀海天,茫淼無際。三日,抵海珠寺,宿焉!寺在羊城南郊海中,宋李忠簡公始建……。五日,發海珠。六日,抵觀山市;蓋西樵北麓也。次日,冒雨登嶺……。八日,遊西峰書院,本霍文敏建也。文敏從孫雅知培之,時巳有事羊城,獨其弟益茂留飲,庭中桂一株,幹大如斗,嘉樹也。培之為葬事別去,余復宿雲居』。

  連日先生與霍茂等(霍韜孫)遊西樵聚仙臺、環翠樓、大科峰、九龍洞、噴玉岩、天湖、碧玉泉等處,復遊白雲洞諸勝,計自入山至出山約旬日。

  「遊西樵記」:『西樵故未有稱,自霍文敏(韜)、方文襄(獻夫)、湛文簡(若水),卜隱其間,遂名聞天下,與羅浮埒。峰巒重重,包裹如蓮花然。周回四十餘里,山宜茶,居民十三村,悉藉茶衣食,不復知禾麥桑麻也』。

  秋末,吳容所尚書卒,年十八(?),謐襄惠。

  仲冬,至端州(今廣東高要縣),與培之友梁約中游七星岩,遂遍歷水月宮、玉虛宮、三仙觀、栖雲亭、石室岩、環翠亭、紫竹洞、臥龍洞諸勝(詳見「遊七星岩記」)。

  冬,訪鄧鐘(道鳴,一字元宇)將軍於東安,居九星岩下(按東安今廣東雲浮縣)。蓋先生與其同出於俞大猷之門,故交也。

  「鄧將軍平黎小傳」云:『鄧將軍者,東山參將元宇公也。?按將軍溫陵人,萬曆丁丑武進士,為東安參將,時方奉命平瓊州酋黎馬屎有功,歷官前軍都督,同知四川貴州總兵官,以征苗播功予世襲』。

  「遊九星岩」詩:『東岡城外九聯峰,擢秀爭奇並可憐,古洞玲瓏懸夜月,層崖陰靄吐寒煙,虛疑一剎西天上,實見雙星北斗邊,風景有餘山壤僻,客來心賞欲棲禪』。

  是年,董崇相得第進士。

  萬曆二十七年己亥(一五九九),先生五十九歲。

  春初,鄧道鳴將軍招飲於燕喜亭,先生詩賀之。

  「題鄧參戎燕喜亭用韻」:『練成虎旅更誰如,裘帶雍容水竹居,好客新開方畝宅,談兵自注六韜書,芳春鳴鳥聲相應,細雨棠梨葉已舒,衰病獨慚張仲侶,尊前頻憶草玄廬』。

  二月,訪沈士莊刺史於康州(今廣東德慶縣),遂遊三洲岩。

  「遊粵西記」:「己亥二月,復訪沈刺史於康州,遊三洲岩,此兩粵之界也』。

  按三洲岩在德慶縣東七十里。「明一統志」載:『三洲岩取蓬萊第三洲之名,岩中有石室,室有石乳,蒼綠色,間類佛像鐘磬玉麟游魚之屬,宋周敦頤、蘇軾等並有題識』。

  二月初四月,在德慶(即康州)始聞吳容所尚書訃,先生作文祭之。

  「祭吳容所先生文」:『歲己亥二月初四日,溫麻山農陳第遊西樵過德慶,始聞大司馬容翁吳老先生之訃,已數越月矣,愴然慟哭者久之。乃以絮炙寓祭曰:嗚呼痛哉,丁酉暮春,第有漳泉之遊,至戊戌夏始歸謁也,僅一二見,復為東粵之遊,不意浪跡方外,未及言歸,而竟抱此永訣之戚也。……第自去冬在羅浮附尺素,今聞仙逝,乃在秋末……。第與友人約遊五岳,今且積懣思歸矣,然雖歸也,求為曩時之暢飲浩歌,豈可得乎』?

  「康州署中重晤康文學用韻為答」:『五嶺飛花二月深,豈期書劍復同臨,風塵莽莽惟雙眼,今古寥寥獨寸心,暫聽鶯聲依宦舍,底將鶴夢向禪林,何當遲暮逢知己,綠酒青燈不斷吟』。可知二月末先生尚在廣州。

  三月,入廣西過蒼梧,趁昭州(今廣西平樂縣)船,溯江而進,旬日至昭州,謁平樂令黃文宇,先生里人也。復具舟溯漓江而進,五日至桂林,道經陽朔憩焉。至桂林會見里人薛慕南,時主藩幕,遂寓而遍遊焉。

  其記桂林之遊云:『省會道途坦潔,風俗朴茂,余以慕佳山水至,日乘肩輿令奚兒載酒恣其所之,所聞三十里內外,無不遊也。嘗遊風洞山……又嘗觀榕樹門……門上老榕一株,根劈為兩,分左右而夾門,人從門行走,若出榕跨下,……先師俞虛江祠,在門北數武,余入而拜,出撫榕睠焉不能去,又嘗遊七星峰……象鼻山……白龍洞……虞山舜祠……又嘗遊堯山……時春三月,杜鵑盛開,一片紅錦,亦奇觀也』(「遊粵西記」)。

  四月,還過蒼梧,欲溯左江遊都嶠白石,阻雨不果,歸康州。

  『余自二月末發蒼梧,四月初旬回過其地,蒼梧寄酒,桑寄生所釀,佳者不亞蘇州三白,復欲溯左江遊都嶠白石,阻雨不果,歸康州』(同上)。

  夏,還粵東,重宿海珠寺;有詩,並答林培之論讀書之法。

  去年曾結海珠盟,最喜重來月色清,波浪茫茫窗外動,帆檣面面鏡中行,雲連村郭塵難到,樹掃星河暑不生,永夜溯回人獨醒,漁燈滅盡聽鐘鳴。

  「答林培之」:『嘗聞古有一錢尺帛不入私房,今於足下見之,又聞閨門之內,肅若朝廷者,亦於足下見之,足信非煙火中人也。弟自束髮遊江湖,閱人頗多,傾蓋而合,合而不能稍離,離則思聚,聚則經歲月而未忍去,獨俞虛師與足下二人耳。易曰:如蘭斷金,豈草草乎?弟之遊桂林也,衡山在望,湘水非遙,獨以未嘗握別足下,故復返五羊(即廣州)耳。弟之所以逍遙汗漫,行萬里若適莽蒼者,所幸有三、不幸有二:幸而不富不貴不病故能遊,不幸而無怙無恃故得游,足下有母,從吾游能乎?且弟蕭然一身,無所需於人世,往來兩粵,鄧將軍為之聚糧,然受少辭多,未嘗過費其資斧,餘者餽遺,一切謝絕。念置身方外,與世日疏,受而不報,徒掛方寸,故必卻也。又晚年飲食恬淡,頗覺腸胃堅完,間或燕會,富貴者家,不下箸則忤人,遍下箸則傷腹,不得已往往避匿。嘗語友人:「江湖樂矣,尚有三苦,一者惠金,苦我辭也;一者置酒,苦我避也;三者投刺,苦我答也。不日來東官,足下其無以三苦者苦之』。

  又與論讀書之法云:『夫讀書當讀史,詩文實在所緩。史者古人實用,貴得其神髓,故定心忍性,死生不動,古人有之,持以自校,則德進,撥亂應變,倉卒立辨,古人有善用其法則業修』。

  不久,林培之來會;乃與之再遊崖山,觀宋故宮處,作「崖門吊古」詩。

  按「祭林定字先生文」云:『今年夏,又同至崖門,視宋宮故處』;蓋系指二次至崖門事也。

  「崖門吊古」云:『君臣同日蹈滄波,宗社淪沈可奈何,潮落崖門苗黍長,月明陵廟杜鵑多,乾坤有淚傷沙漠,江海無情吊汨羅,罷說當年興廢事,白雲孤島且高歌』。

  時黎馬屎糾眾剽掠三州十邑,制府令鄧道鳴將軍渡海,與雷廉瓊崖兩將,分東中西三路以進。鄧任東路,獨奪磢門天險,大破黎人,擒其渠魁,班師而還。先生作鄧將軍平黎小傳,並詩以揚之。

  「贈鄧道鳴將軍征黎大捷」:『將軍南伐振天聲,擒縱由來百巧生,戈申自開魚鳥陣,烽煙盡掃虺蛇營;月明碧嶂先驅馬,雨過滄溟為洗兵,共說黎人終不反,珠崖應築受降城』(「粵草」)。

  秋九月初二日,林培之卒於東莞家中,年五十三;先生視殮慟哭,復致奠焉。

  「祭林定宇先生文」:『維萬曆二十七年九月初二日,柱史定宅先生率,方外友弟陳第視殮慟哭,七日從譚山人輩致奠,十一日將有康州之行,復用酒果造別於其靈曰………始先生在留都,朝廷督過臺省,一朝而斥逐者三十餘人,留都臣工宜有言而未言也,先生奮不顧要,直以死諍,幸而天子聖明,薄謫之閩也。第自丁酉冬,論交於閩之僧舍,戊戌同為羅浮西樵之遊,……今理舟西發,敢以所思之意告於靈右,……』(按舊譜排祭定宇先生事於戊戌五十八歲下,大誤)。

  「哭林培之」詩:『天涯長別黯消魂,淚洒西風落九原,諫草已知懸日月,典型猶在重乾坤;清秋慘淡聞鄰笛,□社淒涼掩客門,五岳祇今成獨往,匣中流水向誰論』。九月中旬,先生由東莞西發,再往康州(德慶)訪沈刺史。

  「答譚見日(即譚山人)贈別,時余往康州訪沈刺史」詩:『寂寞逢君日,東官(惠州)數月遊,上書追賈誼,奇策似留侯,江海孤帆夜,風霜滿目秋,封康應不往,懸榻待南州』(原注:山人,嘉靖間上時務十事)。

  按沈刺史字士莊,為沈士宏將軍之兄,時宦康州,先生大約得士宏之介,得締交焉。是年歲暮,仍駐足康州沈刺史處。

  按先生於次年庚子孟夏「答林懷瓊大尹書」云:『弟自戊戌入粵,居羅浮最久,已而又遊西樵,且出海觀崖門宋宮故處(按此似系指第一次遊崖山,因萬曆二十七年己亥夏曾又遊一次,見「祭林定字文」)。己亥,遊西粵蒼梧、桂林諸名山,歲暮,仍駐足康州耳(蓋此系指二次復往康州,在林培之死後事也)。所至不敢通刺,當路貴人,蓋以出處殊途,並介異道分帷,與羽客禪僧為侶,沈刺史生平氣義相期,不得不見,見為所投轄,又不得不留』。

  冬,寄董應舉書,並翻刻「謬言」(按是年崇相除廣州府教授)。

  「寄董崇相書」云:『弟自去秋居羅浮,冬又有西樵之行,今年春夏又為桂林之遊,兩粵名勝,已得其七八矣。遊興尚未艾也,茲有相知(指沈刺史)欲留過冬,明春復有衡山之約,……「謬言」為索者多,近又翻刻於粵,能使此書信今傳後,實在老丈;不識有意否也』?萬曆二十八年庚子(一六○○),先生六十歲。

  暮春初旬,與鄧道鳴將軍同遊曹溪(在今曲江縣東南五十里)。孟夏末旬(四月末),復還康州,得讀林懷瓊大尹書,始論交焉;蓋亦得之崇相之介也。

  「答林懷瓊大尹」:『暮春初旬,與友人為曹溪之遊,孟夏末旬復還康州,始得讀翰教,並諸詩歌記銘,爽然自失矣。歲在丙申,董崇相過訪山房,一見莫逆,問所知交,輒稱引雅誼,弟是以知足下,不謂今日亦以崇相相見知也』。

  「借鄧將軍遊宿曹溪用韻言別」:『西門來法意重經文,直指真空獨此君,錫落名山驚鶴駕,杯浮古井結龍雲,千年炒傷尋常在,五派傅燈不易聞,握手南華同一覺,即看長劍掃蠻氛』。

  按鄧將軍時似駐節惠州,先生曾有「晉康(今在廣東雲浮縣西北康州端州之間)送鄧將軍之任惠州詩」,茲西來任務,似與征討播州土司楊應龍事有關。蓋後此先生有「鄧元宇將軍征播,余自端州送至韶陽(今曲江)賦贈二絕」云:『新剖征西伏虎符,追隨千里有潛夫,平蠻倘過瞿塘下,重疊江心八陣圖』。其二云:『折衝尊俎世無雙,去歲平黎淨海邦,此日先聲乘破竹,洞蠻知縛巨魁降』。

  按「明史」「神宗本紀」載:『二十八年二月,李化龍帥師分八路進討播州(今貴州尊義),六月丁丑克海龍囤,楊應龍自縊死,播州平』。鄧元宇當是八路軍之一。夏,仍在康州沈士莊刺史署中。

  按「答林懷瓊大尹書」末云:『目今怯暑,散髮署中,秋涼歸閩,明春將採藥終南、武當間矣。陽春樓,巾子山(按在浙江鎮海縣東北二里)姑付之神遊,足下報政已久,喬轉有期,同此九州,一宦一遊,會有相遇日,草草謝厚意』。蓋林大尹時正署新會也。秋,先生病留康州;愈,遊陸賈祠。

  「庚子中秋病漫賦」:『紫薇精舍榜江村,皓月停停露滿園,偶為病魔欺白鬢,不緣地主靳青尊;少年偏是歡娛甚,孤枕能無醉興存,轉憶羅浮今夜景,提壺深扣酒家門』。

  「康州香山陸大夫祠」:『漢室公卿業盡聞,雍容裘帶獨憐君,使車頻入蠻夷地,壯節能開嶺海雲;春到山花猶似錦,風來岩桂盡飄芬,當年更進調和策,應是安劉第一功』(原駐云:賈入粵說尉佗,過康州高山私誓曰,事成以錦裏山,後遍植杜鵑花代錦,因名錦山)。

  是年,先生兄又山北上應試,作「懷家兄」詩。

  「懷家兄,時家兄應貢北上」:『三年花鳥滯東官,匹馬誰同行路難,薊北粵南音信杳,不堪姜被夜生寒』。

  按是年先生遊粵適三年矣,又「寄心集」卷五「懷又山家兄三篇」序云:『戊戌余遊粵,庚子家兄北上』;即此時事也。

  九月,由康州回廣州會諸友,並謁林培之墓,有詩。

  「羊城遇陳邦敬志喜」:『芙蓉秋色粵江湄,忽漫相逢喜可知,萬里離居頻遠訊,三旬並榻豈前期,興來每億土猷棹,坐隱還推謝傅棋;歲晚白雲思結社,為君歸治釣魚坡』(自注云、弈名手談,亦名坐隱)。蓋先生曾與同寓三旬也。

  是年重九日,與莫元慎、董廣文等遊,有「九日贈莫元慎秀才」及「九日薄暮同董廣文、莫李二文學過唐山人青門別業」諸詩。

  又拜謁林培之墓,有序云:『培之與余為方外交,覽粵東名山殆盡,嘗欲卜築匡廬、衡山為終老計。去秋長逝,時譚、尹二子邀登西樓,賦詩流涕,今秋從端州謁墓下,過西樓弗忍登邊。噫!九原不作,吾誰與遊』!

  秋末,先生別東莞諸友,冬經江西贛州,追懷林培之,有詩。

  「留別東莞諸友」:『三年臘屐漫登臨,歸去栖栖思不禁,實有絕弦今日淚,虛傳掛劍古人心,秋風匹馬關山遠,落月孤舟雨雪深,珍重諸君憐別意,莫忘魚雁寄遐音』。

  「虔州追懷林培之」:『與誰同入粵中來,一劍西歸意轉哀,此夜相思何處月,滿江霜冷鬱孤臺』(按虔州即今之贛州,蓋先生遊粵,由漳泉入潮州,回則由贛入閩也)。萬曆二十九年辛丑(一六○一),先生六十一歲。

  先生由粵東還閩,過崇安,遊武夷,經延平;春初,抵家。

  「入閩關賦」:『冬盡霜寒折角巾,看梅踏雪又南閩,一瓢明月三年客,萬里青山五嶽身,鬢髮別來心共短,江湖歸去夢猶頻,懸知門徑荒蕪甚,稚子開尊候主人』。

  「曉行崇安道中」:『午夜發揚庄,天邊月一痕,冷風翻野燒,寒霧暗橋門,樹影參差路,雞聲遠近村,客途多不愜,高枕憶鄉園』。

  按此詩之後,先生有「詠玉女峰」詩一首,玉女峰在武夷二曲,似其經崇安時,曾便道遊武夷山也。詩云:『插鬢山花春自開,瑤地風雨暗飛來,娉婷獨立幔亭下,不受人間玉鏡臺』。「過延津悼林世科,因柬遊叔子」:『交遊四十年,相知如一日,蹤跡故參商,神情總膠漆;卜築郊之西,憐君常促膝,雪裏弄園梅,閒中頌江橘,自謂永若斯,歲寒同隱逸,豈意別離來,匆匆報君卒,雨雪劍溪頭,悲思成首疾。寄語游山人,浮生那可必,誰當金石堅,會見有終畢,努力出風塵,酣歌日鼓瑟』(按林世科、游叔子均先生幼年同學也)。

  先生抵家時,大約當在春間,大概此時即著手編著毛詩古音考,未脫稿。

  秋,又出遊。

  「毛詩古音考跋」:『往年讀焦太史筆乘曰,古詩無葉音,此前未道語也,知言哉。歲在辛丑,嘗為考證,尚未脫稿,即有建州溫陵之遊』按建州,此處當指福州;溫陵,泉州也。

  初秋,約沈有容將軍及王鍔同遊福州南臺,刻石紀念,並序其詩云:『萬曆辛丑秋,余同宛陵沈有容、溫陵王鍔遊南臺,二君下山,余獨留經月,漫題』。

  探奇不憚遙,五獄長為客,坐破南臺雲,乾坤何日夕。

  按「泉州府志」卷五十四「明文苑傳」:『王鍔字淑甫,號元液,晉江人,文昇子。天性孝友,藉教授弟子自給,操持極嚴介。平生志學,以「居敬窮理」為務。癸巳後,潛心著述,有

  「四書五焚存稿」、「易經七削存稿」等;學者稱為「漢冶先生」』。

  秋,再遊清源小雲關,劾石有詩,並序云:萬曆甲戌春三月,余從先師虛江遊清源;辛丑秋,再至,以鐵如意擊石吟曰:

  重來三十年,感嘆遊非昨,空餘夢寐存,九原詎可作,徘徊石刻前,淚洒秋風落(原注:俞師舊有紀遊石刻)。

  又謁俞大猷墓(按「泉卅府志」卷十七載:都督俞大猷墓,在郡城北)。

  「謁俞虛江先生墓墳」:『家內渺一身,微塵在高閣,風吹巧相逢,聖智何能度,相逢復相離,蹤跡兩寂寞,所志竟未酬,秋蓬任飄泊,壯歲處江海,都護來聘余,一言魚水合,延致學兵書,從遊抵京都,慨然投筆起,執戟捍衝邊,勳庸謂此始,椓削媚貪人,義烈夙所恥,都護返泉室,余亦歸敝廬,灸絮謁荒墳,往來徙欷歔,立德本吾師,感恩兼慈父,九原深幾許,會面嗟無路,曩有所遺緘,縢藏在巾篋,歲月時一展,字跡鮮不滅』。

  冬十月,訪沈有容將軍於嘉禾(今廈門);先生示以「兩粵遊草」,將軍為之作序,與「塞曲」合刻。

  「合刻塞曲粵草序」:『往戊戌春,季立先生過余海壇,以「薊門塞曲」示錄藏之。余辛丑春,先生自粵歸,復過余嘉禾,檢其篋中,得「兩粵遊草」,余又手錄,將合而梓之。先生固遜,謂「塞曲」多得自馬上,「粵草」多得自舟中,音節弗類,宋人燕石也,安用市張以取笑大方。余曰:不然。夫詩猶畫也,山川之形勢存焉,余嘗至薊未嘗至粵,今讀塞曲,戚戚然若陟降於灤河孤竹之墟;讀粵草栩栩然神遊於五羊八桂之境也。……先生著述頗富,其道真在「謬言」、「意言」,其緒餘在書札與「松軒講義」,其土苴在「薊門兵事」及茲二編,雖然道器匪離,有味哉莊子履豨之說也,孰謂觀二篇者,不足見先生。萬曆辛丑十月望日,宛陵沈有容撰』。

  過漳州林可玉家,留款;先生贈之以詩(按先生二十歲時,木山公曾脫可玉於獄,故林子感之)。

  「贈林可玉」:『種田垂釣自江鄉,四十年來意未忘,溟海驚濤辛苦地,至今回首望清漳』。萬曆三十年壬寅(一六○二),先生六十二歲。

  是年,先生兄又山尚滯留京師,先生作「懷又山家兄」三篇,並序云:『戊戌,余遊粵,庚子家兄北上,及余歸,家兄尚留京師,一別五年,懷不能已』。

  詩曰:『燕雀昔南去,鴻雁亦北翔,光陰迅流邁,居處各異鄉,少小受書日,螢火共一囊,晚過林泉下,荊花對清觴,如何久離別,五載不相將,幾處臨流水,欲濟無舟梁,春風鬱懷思,涕淚沾衣裳』(按由戊戌算至本年,適五年)。

  十一月,訪鄧鐘將軍於海上(當時鄧將軍似屯浯嶼一帶),贈之以詩。

  「海上贈鄧道鳴將軍」:『苦憶長安醉別離,仲冬迢遞訪舟師,風濤盡處申三令,島嶼空中辨五旗,已分尋山同豹隱,忽來談劍有龍知,匣琴流水無窮調,鼓向尊前愛子期』。

  十二月初七,與沈士宏(有容)將軍同往東番(即臺灣)剿倭。初八晚,舟過澎湖溝,颶風大作,播蕩一夜一日,勺水不得入口,舟幾危者數矣;先生乃作歌以自寬(「泛海歌」序,見「五嶽遊草」卷二)。

  「泛海歌二首」:『水亦陸兮,舟亦屋兮,與其死而棄之,何擇於山之足海之腹兮』。

  颶息舟定後,沈士宏具酌請復歌;先生乃發其渡海之意,復歌曰:

  『學而不足,用者恥兮;用而不能,無用者鄙兮。無用而不廢時用者,誰氏之子兮』!

  按先生作有「東番記」一篇,當系記其在臺之事,惜今已佚。

  按「明史」卷二七○沈有容傳載:『(萬曆)二十九年,倭掠諸寨,有容擊敗之,踰月,與銅山把總張萬紀,敗倭彭山洋。倭擄東番,有容守石湖謀盡殲之,以二十一舟出海,遇風存十四舟,過彭湖與倭遇,格殺數人,縱火沈其六舟,斬首十五級,奪還男婦三百七十餘人,倭遂去東番,海上息肩者十年。捷聞,文武將吏悉敘功,有容賫白金而已』(銘按「明史」紀事年月多不正確,令觀此歌,則知其時期當作三十年十二月也)。

  是年三月,李卓吾自殺於北通州獄中,年七十六(見鈴木虎雄作「李卓吾年譜」,朱維之譯)。萬曆三十一年癸卯(一六○三),先生六十三歲。

  是年正月,先生尚讀書泉州。

  「元夕,同溫陵諸友集童將軍祠,分得「山」字」詩云:『德星夜夜照江關,祠下相逢對玉班,滿院歌聲梅半落,六衢燈影月同閒,樓臺莫訝非吾土,風景依然似故山,秉燭厭厭應盡興,不愁醉尉滯人還』。

  又,「元夕宿泉州洛陽橋」詩:『春風又渡洛陽橋,柳色青青伴寂寥,回首故園今夜月,滿江燈火上寒潮』。

  「題梅嶺長春圖,為陳爾聘先生稱壽」:『溫陵西嶺梅花開,凌霜破雪環書臺,臺中真人緣玉杖,被襟著述垂將來,壯歲弓旌走宦海,直道匡時志不改,蒼生霖雨系深恩,維持吳楚聲先在,拂衣一旦還舊山,杜門卻掃花鳥間。……』(「五獄遊草」卷二)。

  二月,刻「薊門兵事」成,沈有容(士宏)將軍為之作序。

  「刻薊門兵事序」:『季立先生在薊,余甚習其行事。今去薊二十年餘,兵民思之一日也。聞其少時嘗設皋比於漳,去漳三十年餘,士子思之亦一日也。此必有所以漸之者耶!棄薊歸田,年實四十有二,遂杜門隱几,或時出遊天下諸名山,當事者徵之弗就、叩之弗對;故時友生招之論學,弗赴也。何今昔異操與?然一臂所交,人獲其益,蓋即之惟恐不即,留之惟恐不留也者。客冬與余泛海遶出蓬壺之外,浪湧風顛,舟且覆矣;則從容歌曰「水亦陸乎,舟亦屋乎,與其死而棄之,何擇於山之足海之腹乎」!帆牆既安,釃酒相勞,余問「方舟之危,人皆色懼,而獨不懼,何也」?曰:「吾亦懼矣;不懼,且有歌乎」!聞者皆笑。酒酣,余謂「曷不重歌以廣吾志」?曰:「海無贅歌也。漫歌之可乎」!則又歌曰:「學而不足,用者恥耶,用而不能,無用者鄙耶,無用而不廢真用者,誰氏之子(原注:音止)耶」。歌竟大笑。余味其意,似自道生平,且憬余也。茲刻其「薊門兵事」,因繫之泛海之歌。萬曆癸卯二月朔日,宛陵沈有容撰』。

  暮春,至嘉禾嶼,同沈士宏將軍遊普照寺。夜飲岩上,有句云:『泛海遊初倦,登山興又長,逕深松影合,花落荔枝香,移席侵雲氣,飛觴引月光,夜間看絕島,酩酊宿禪堂』(按「廈門志」卷二:『普照寺,在城南五老山;康熙間重建,改名南普陀』)居豐山。

  「沈士弘將軍過訪豐山賦贈」云:『豐寺山幽麋鹿群,頻頻過我獨憐君,徵歌日落猶呼酒,剪燭更深並論文,北走度遼驅虜騎,南來橫海掃蠻氛,細看刀箭瘢痕滿,麟閣還推第一勳』。

  「暮春同陳時業、傅國毗、何稚孝遊豐山,分得「青」字」:『讀書曾自閉寒扃,載酒春深忽又經,百仞羚羊常臥石,千年鸚鵡遠窺庭,雲埋海岸分沙白,濤湧風雷逼漢青,不是將軍能好客,德星那與集重溟』(注云:山有石羊、石鸚鵡極肖)。

  夏秋之間,尚留泉州,常與何喬遠諸友唱和為樂。

  「何稚孝山房讌集,分得「裾」字」:『清源洞口結精廬,三徑幽深每自鋤,芳樹綠滋梅雨後,斜陽紅醉荔枝初,人來問字尊常滿,鳥喚提壺興不疏,懶散最宜麋鹿性,華筵空笑曳長裾』(自注云:溫陵有鳥聲似提壺)。

  「溫陵七子過訪石湖,得「章」字」:『閉戶空吟伐木章,七賢何處過江鄉,攜琴海外星初聚,投轄堂中夜自長,鄭國詩歌俱見志,建安文采倍生光,清秋萬里狼煙靜,十日平原興未央』。

  按何稚孝即何喬遠,晉江人,萬曆十四年進士,除刑部主事,歷禮部儀制郎中。神宗欲封皇長子為王,喬遠力爭不可,同官陳泰來等言事被謫,抗疏救之。石星主封倭,喬遠力爭不可(按系萬曆二十二年事),因進累朝馭倭故事,帝頗心動,而星堅持己說,疏竟不行。尋以事坐累,謫廣西布政使經歷,以事歸。里居二十餘年,中外交薦不起。喬遠博覽好著書,嘗輯明十三朝遺事為「名山藏」、又纂「閩書」百五十卷行世(參「明史」二百四十二「洪文衡附傳」)。按何喬遠時正家居,故先生集中,頗多與其唱和之作。十一月初一,為又山兄生辰,先生以詩寄之。時又山公為江西德興訓導。

  「癸卯十月朔日,奉寄家兄時司訓德興」:『吾兄今日正懸弧,閩楚關山萬里途,苜蓿也應開客席,芹花何處進仙壺,雁來遠海音書少,雲人遙天夢寐徂,記得西郊棲隱地,年年稱壽醉酣呼』。

  由此詩可見是年十月先生當歸連江家中,未遠行。「舊譜」載此年遊粵東,無據。萬曆三十二年甲辰(一六○四),先生六十四歲。

  春遊金陵,寓謝公墩山房讀未見書,吟詠自樂,時出遊金陵諸名勝。

  「毛詩古音考跋」云:『歲在辛丑,嘗為考證,尚未脫稿,即有建州、溫陵之遊,留滯三年,徒置舊篋。甲辰春,來金陵,稿未攜也』。

  「今陵懷古云」:『江南佳麗古來無,六代相沿此建都,形勝並稱天下壯,園陵遞作雨中蕪。總於妖冶歌瓊樹,間有虛空慕他珠,不為貽謀長治計,夕陽荒草叫寒烏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五)。

  按先生尚有「金陵郊望」、「宿靈谷寺」、「宿棲霞」、「懷李皞如」、「雨花臺」、「莫愁湖」等諸作,大約均此所作。

  按先生有「奔先兄喪出南都」句云:『蒼黃別卻謝公墩,凶問朝來到白門』;故知其寓謝公墩也。有題謝墩別墅圖諸詩。

  秋末,聞焦狀元弱侯先生老而好學,造訪,不通姓字,談論竟日夜,即宿書樓,秉燭閱藏書幾遍,誤者指而正之。明日,先生笑曰:『君殆閩之季立耶』!相得益懽。自是恆往來其家,借讀所未讀書,「毛詩古音考」復加編輯。

  「毛詩古音考跋」云:『(甲辰)秋末,造訪太史(焦弱侯),談及古音,欣然相契,假以諸韻書。故本所憶記,復加編輯;太史又為補其未備,正其音切……』。

  按「明史」卷二八八「文苑傳」:『焦弱侯名竑,江寧人。從督學御史耿定向學,復質於羅汝芳。萬曆十七年以殿試第一人官翰林修撰,習國朝典章。二十二年領國史事,皇長子出閣,竑為講官,負重名,性疏直,時事有不可,輒形之言論,政府惡之,張位尤甚。二十五年主順天鄉試,舉子曹蕃等九人,文多險誕語,竑被劾,謫福州同知,尋告歸。竑傳極群書,自經史至裨官雜說無不淹貫,善為古文,典正訓雅!卓然名家。講學以汝芳為宗,而善定向兄弟及朱贅(卓吾),時頗以禪學議之。萬曆四十八年卒,年八十』。

  是年七月,葡萄牙番長韋麻郎駕三艦至彭湖求互市,稅使高寀利其賂金,許以貢市。沈有容將軍奉總兵施德政令往諭之。有容負膽智,大聲論說,酋心折;其下人露刃相詰,有容無所懾,盛氣與辯,酋乃悔悟,收還所賂金,止以哆囉嗹、玻璃器及番刀、酒餽,乞代奏通市,■〈山上采下〉不敢應。而撫按嚴禁奸民下海,由是接濟路窮。番人無所得食;十月末,揚帆去(參「明史」卷二七○「沈有容傳」及卷三二五「佛郎機傳」)。

  冬,居金陵,有「懷李皞如」詩云:

  龍頭有分水,各自東西流,恍似別離人,萬里長悠悠。別離已五載,判袂江楓秋,茲來遊白下,憶君在端州。玄陰迫歲除,雪色散平疇,豈不時夢寐,杯酒難重酬持平切跂望,嶺表暮雲收。

  按李皞如名春熙,號泰階,建寧人,萬曆戊戌進士。時為肇慶推官,先在在端州時曾與之遊(「福建通志」總卷三十四有傳)。萬曆三十三年乙巳(一六○五),先生六十五歲。

  是年,董崇相官南京國子監博士;夏末,北上課績,先生以詩送之。

  「時崇相北上課績」:『去歲閩來,就君白下;我誨我儀,奕奕大雅。青陽載轉,朱明兆夏;匪忍索離,敢云縶馬!茲當奏績,言別江潯;驅車既北,汎舟亦南。世途阻險,至人陸沈;相去日遠,跂懷德音。薊門魚雁,慰我遐心』。

  按「崇相集」「李跂如重修黃棲記」亦云:「乙巳秋道徐州」;蓋過徐州時,已秋初矣。

  又按「再送崇相戶部課績」有句云:「歲昔在乙巳,送君入上京;亂流濟扁棹,兩岸多鶯聲』。

  時莊應曙歸閩,先生送之,兼柬何喬遠以詩。

  「送莊應曙歸閩兼柬何稚孝」:『分攜海上兩經年,白下相逢意爽然,收拾江山惟酒聲,品題今古總詩篇。蒼松繞徑留僧舍,嫩柳垂堤送客船,寄語清源何水部,好將佳句寄風塵』(按先生別何喬遠等於泉州,至此適兩年矣)。

  夏末,先生由金陵溯長江,往江西德興訪兄,舟過大江遇風(參「五嶽遊草」卷二)

  「乙巳大江遇風紀事」:『草木颼颼雲漠漠,我舟夜向雷潭泊,南風忽震浪浮天,帆檣顛折鐵茅落,篙師無計但呼天,滿船慟哭聲轉惡,死生有地並有時,何惜葬身江魚壑;吁嗟乎!不惜葬身江魚壑,鬼神慎護囊中作』(原注:時有著述未刻者,故云。銘按:當系「毛詩古音考」。詩中言及南風,當系夏聞也)。

  七月,抵江西德興,見其兄。蓋先生由戊戌別兄遊粵,至茲已八載矣(「五嶽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初秋訪家兄德興,因憶薊門之晤」:『西興僻在萬山頭,來自金陵幾易舟,八載分攜鬚盡白,他鄉歡會淚還流。論文轉憶青燈夜,撫景真同紫塞秋,誰謂卑棲官舍冷,俸錢沽酒足相酬』。

  又,「家兄對飲」云:『弟兄意氣少年時,日坐芝窗百不知,獻策早從邊塞役,橫經晚就右江師。青萍實訝功名薄,白鬢虛隨歲月馳,蹤跡邇來俱未定,天門尊酒慰相離』(原注:天門德興縣山名)。

  按由金陵至江西德興而至於幾易舟者,可知其系由長江過鄱陽湖,經鄱陽樂平而至德興也。

  八月十三日,別兄東行,往安徽,擬遊齊雲。中秋雨,途間有詩寄兄。

  「乙己中秋前三日別家兄」:『晚歲為官洎水涯、偶來相聚五旬賒,坐當桂柏朝朝醉,別向溪灘曲曲斜。烈士壯心元不老,遠遊清興可忘家,何須更戀中秋節,到處青天覽月華』(原注:德興名洎水)。

  「中秋雨;旅泊卻寄家兄」:『別來饒水又東行,向晚雲生鳩亂鳴,縱在天門山下望,亦孤今夜醉中情。片帆雨灑蒼葭冷,兩岸沙平白露橫,村酒一杯聊自適,莫將佳節較陰晴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謝葉永堅」序云:『葉永堅,景德鎮布衣也。偶值饒州舟次,余舉酒對月,念欲往齊雲而疑其路,按問之舟人,永堅獨剖決詳悉,余喜呼與共酌。次日過其家,原以雞黍相款,若熟悉然者,余生平遊走所至,每削跡於達官貴人,而獲愛於村民野老,往往有類永堅者。感而賦此』。

  久說齊云似嶽蓮,秋風今始決行鞭,杯同小艇看明月,路入名山破紫煙,懶慢不嫌明主棄,遨遊偏得野人憐,多君邂逅情無極,何日重逢話此年。

  按齊雲山在安徽休寧四十餘里,產名茶,中峰有峻岩,憑樓而上,三面絕壁秀峭,峰頂廣四十畝,有石室,學道者居之。中秋後,由江西入安徽東南部,遊黟縣祁門之黃山百岳。

  「問牛行」有句云:「羊棧嶺(在黟縣)前逢群牛,十百相續行不休,問牛何來復何往,來自襄陽及光州(河南),欲往休寧市上鬻……」;可知其經黟縣時所見者也。九月四日,返自齊雲,舟過彭蠡(按即鄱陽湖),呼童沽酒獨酌,有詩。

  「乙巳九日泊舟彭蠡」云:『九月四日祁山陽(按祁山在安徽祁門縣東北),已見菊花滿店香,今日舟中不見菊,向晚暫泊彭蠡傍,呼童登岸買肴酒,舉杯獨酌看月光,佩萸登山縱未得,扣舷臨水神徉徉,夜景清虛可憐絕,坐到兼葭渚滿霜』(按祁門由昌江行即抵鄱陽湖東)。

  冬,先生在德興度歲,並以「毛詩古音考」就正於又山公。

  先生此行似遊祁門後,復由昌江下航至鄱陽湖,後復至德興寓其兄處度歲,至明春始別歸金陵。故集中始有「春日別家兄時在德興」之詩,蓋次年夏其兄即死,自無第三年之春也,詳見丙午。按「焚毛詩古音考於先兄靈前」序云:『乙巳冬,余輯毛詩古音考尚未脫稿,以請正於先兄,力贊余刻之』;更足證明是冬確居德興。萬曆三十四年丙午(一六○六),先生六十六歲。

  春,在德興陪兄又山攜酒看梅;未幾,即別回金陵。

  「陪家兄攜酒看梅」:『雪消籬下自徘徊,載酒尋春遠看梅,天地冰霜雙鬢改,關河書劍一身回,雨侵疏幌時時急,花近寒杯故故開,卻笑浮名盛底事,相將歌舞讀書臺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春日別家兄,時在德興」:『兩渡過彭蠡,青氈共歲寒,酒於衰病滅,老覺別離難。薄宦身多暇,長遊興未闌,明朝京國道,夢寐尚盤桓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三)。

  按此詩足可證明先生確於遊祁門後,復至德興,故有兩渡彭蠡之言,蓋一為去秋由金陵來訪時,一為遊祁門復至德興時,第二句足可證明先生曾在其兄處共度歲寒,而春遊看梅後別往南都,故有「明朝京國道」云云。

  夏五月,「毛詩古音考」刻成。先生兄又山由德興以事往饒州(今鄱陽縣),卒於旅舍;先生聞訃,由金陵奔至德興,乃以所刻書焚於靈前以奠之。

  「奔先兄喪出南都」序云:『先兄司訓德興,以事往饒州,竟卒旅舍。饒去德興頗遠,初病嘔吐僅二日,薄暮同僚省之,談笑自如。次早未明起坐,呼從者炊爨,及炊熟入視,先兄氣已斷,然猶端坐也。饒太府黃玉田公遣官治喪,諸無遺憾。兄常與余言:「死生大事,令人皆昏迷失措,非正終也。我死必端坐而逝」。余時尚不敢信。又兄做秀才時有詩云:「破硯焚六經,終歸雲外去」;意為晚年絕筆硯、屏詩書而歸隱耳。及在德興,丙午春,書箱中發火,五經皆燼;仲夏作字,石硯忽裂為二:心始自疑。檢舊稿三復,題云:「此詩殆有殲,吾將去矣」!未幾,果卒。德興士民兒童皆傳誦此二句,以為異也。噫!先兄孝友至篤,忠信不欺,晚受一官,未展其懷抱,死生之際,宜其有以異於人也』。

  「焚毛詩古音考於先兄靈前」序云:『………丙午夏刻成,先兄逝矣,余奔至德興,於靈几焚之,庶不負贊成之意乎』。

  「毛詩古音考焦竑序」:『詩必有韻,夫人而知之,至以今韻讀古詩,有不合輒歸之於葉,習而不察,所從來久矣。吳才老楊用修著書,始一及之,猶未斷然盡以為古韻也………及觀古音考一書,取詩之同類者而臚列之為本證,已取老易太玄騷賦參同急就古詩謠之類臚列之為旁證………而古音可明也。噫季立之用心可謂勤矣!若夫為今詩從今韻,以古韻讀古詩,所謂各得其所耳……,萬曆丙午夏,秣陵焦竑弱侯書於所居恬愉館中』。

  按先生作「毛詩古音考跋」於丙午仲夏,則刻成之時當是六、七月之頃;故奔喪之事,當系是時也。葬事既畢,先生乃順途由饒州渡彭蠡往遊九江、南昌、廬山諸地;離德興時有「留別德興諸生余來蘇(又山公得意弟子)」句云!『衰白更餘遊興在,五湖應擬月同看』。至饒州有「望鐃州有懷先兄」句云:『雲連楚水秋楓晚,舟倚鄱湖暮雨情』,蓋時巳秋矣。中秋,泊舟九江,懷故鄉余龍陽、遊晴峰有句。

  「中秋泊舟懷故鄉余龍陽、遊晴峰」:『潯陽江上月華鮮,回首酣歌已十年,露冷杯盤天欲曉,詩成池閣酒如泉,匡廬秋色連遙嶼,彭蠡湖光接近船,萬里征途今獨往,不勝淒思對風煙』。八月三十日,至南昌,遊滕王閣。

  「內午八月晦日遊滕王閣」:『重向滕王閣上游,新開軒檻俯洪流,山前雲氣含殘雨,帆外濤聲落素秋,帝子繁華雲冉冉,才人著作水悠悠,朝來又放西江榜,得失終歸塞馬愁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五)。

  冬,居匡廬白鹿洞。

  「白鹿洞追懷林培之」:『昔在羅浮日,數數談匡廬,為言白鹿洞,洞傍地有餘,擬結一精舍,與我同讀書,所懷尚未遂,修文倏已徂,今我獨來此,感嘆意躊躇;幽亭吞綠野,碧障影清渠,同人既已逝,誰共歲寒居,五嶽興方劇,去去仍脂車』(「寄心集」二)。萬曆三十五年丁未(一六○七),先生六十七歲。

  是年,先生溯長江、漢水往遊湖北武當山,由襄陽上溯至均州(今湖北均縣),登太和絕頂。

  按「寄心集」卷一有「四憶」詩,為先生七十一歲(辛亥)冬刻該集時,述其生平經歷之作,以之冠於篇首者。詩中第一憶系述其在漳之事,至刻集時約別四十年;第二憶系述其四十歲時在薊門之事,至刻集時適已三十年矣;第三憶系述其遊粵六十歲時之事,至辛亥適已別十年矣;第四憶即為遊武當事,有句云:「別來已五年」。則由辛亥上推五年,當系本年事矣。故今以遊武當事繫於本年。「舊譜」繫於七十三歲以下,有誤;因「寄心集」系刻於七十一歲,集中憶遊武當系追述其五年前之事,斷無以七十三歲之事入集也明矣。「憶武當」詩云:『憶昔在武當,山中多道侶,冒雪陡危峰,攜笻凌險阻,別來已五年,飄飄一羈旅,登高望漢水,瀟湘迷楚墅,欲贈以金丹,嘆息獨延佇』。舟過武昌,冒雨登黃鶴樓;由漢口次沙陽(在嘉魚縣),經漢水滄浪亭。均有詩。

  「雨登黃鶴樓」:『北風吹雨色,獨上武昌樓,雲暗鳳凰樹,波沈鸚鵡洲,李雀不可見,江漢自長流、一目窮三楚,居然跨鶴遊』。

  「舟次沙陽」:『兩岸青山渺,茫茫極水鄉,曉霜帆帶白,寒色柳飄黃,已斷風塵想,空為名勝忙,不聞歌鳳鳥,誰謂楚人狂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秋,舟從漢口入襄陽」:『遠路惟舟楫,分江溯漢河,岸容隨雨暗,風葉逐帆過,酒興吾衰減,秋悲楚客多,龐公棲隱處,寂寞滿煙蘿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襄陽思粵,兼憶林培之」詩云:『遠入荊襄路,臨流意粵鄉,三年遊已遍,久別夢空長,處處離支樹,家家牡蠣牆,美人況不見,獨夜更堪傷』(按美人,指林培之也)(同上引)。

  「襄陽舟子行」:『舟子自襄陽,渡我上均州;登岸買酒肉,自餐仍素羞。借問酒肉與何人,謂欲將歸遺二親,二親班白漸衰老,賤子商漁長苦貧,明日過家省膝下,薄獻微物聊自伸。我聞嘆息樂陶陶,何身卑賤陳義高,人言孝弟動天地,當有神明祐爾曹。均州連亙多峻灘,中有石門度獨難,漢江傾潟水漂渺,懸崖千仞石崩亂。此舟履險幸不危,及抵安流牽纜斷,若教纜斷值灘前,舟楫破碎骨糜爛,彼固萬死不一生,我亦何由生羽翰,尋思此事亦頗奇,天道分明倏可知,獨嘆世情轉偷薄,不念父母念妻兒』(「遊草」卷二)。

  「詠武當龍竹杖」云:『當年竹杖化為龍,龍角於今在竹杖,暫入老夫掌握中,萬仞天梯能強上』(「遊草」卷七)。

  「登太和山絕頂」(按太和山在湖北均縣,即武當山別名,又名仙室):『瓊臺金殿玉爐煙,秀擁芙蓉望渺然,數點青丘分五嶽,三門紫氣即諸天,雲雷乍動岩崖下,雨雪常懸日月邊,聖世肇禋儀獨盛,古來函檢更無前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先生於冬間尚留武當,尋歸金陵,下航漢水,時曾阻雪四日。

  「漢江阻雪」:『停舟已四日,雪甚復難行,初點篷窗亂,徐飛柳絮輕,急流崩野岸,寒霧失江城,鶯鳥窺魚下,饑鴉集樹鳴,授衣增重絮,熾炭映波明,祇為尋山興,何曾計水程』(「遊草」卷四)。

  歸泊蘄州(今蘄春),作「泊蘄州即事」云:

  斜陽謀共泊,結舫作比鄰,逆旅誰知己,聯舟即故人;漁歌清夜月,劍氣散風塵,來往俱經此,防處任客身。萬曆三十六年戊申(一六○八),先生六十八歲。

  是年春,先生當系在南京,時「吳襄惠(容所)公集」刻成,先生接讀有感。

  「讀吳襄惠公集」:『宦成大司馬,留意灌園人,襟期一驩洽,契邁平生親,春風綠野地,裘仲許作鄰,宵談漏欲盡,晨晤日西論,雅性尟飲酒,醉狂獨不嗔,時將巨斝進,兼為積醪醇,歌嘯頻相聚,久睽纔及旬,詎知客東粵,仙遊及其真,那堪屬纊際,訊問猶諄諄(自注云:余遊粵時公病篤,兒輩祖念問安,公不能見,遣問余何時到家,兒答不知,公云:不復能待之矣,遂逝),哲人萎何幾,十見梅花新,白門讀遺集,彷彿窺形神,文章既琰琬,勳業更嶙峋,三朝歷顯仕,足不濡權津,翻飛同鳳鳥,霜雪老松筠,嘆息感時事,高賢故絕倫』

  按吳文華尚書卒於萬曆二十六年,至是適十年,故云「十見梅花」也。萬曆三十七年己酉(一六○九),先生六十九歲。

  是年,先生仍在南京,欲出遊五嶽,乃作「豫戒詩寄兒祖念並諸親友」,以示其志。

  「豫戒詩寄兒祖念並諸親友」:『梁鴻終會稽,堯夫老洛陽,生卒異厥處,達人何慨慷,我本遊汗漫,野鶴共翱翔,今年六十九,鬢髮同秋霜,久拼厭世日,墜地為坎藏,煙雲開翣旐,星月懸燈光,形骸雖壘塊,神氣任徉徉,慎勿泥世俗,啟土攜歸鄉,生既耽五嶽,死豈戀一方,攜歸失我意,泉下悲慘傷,此心常耿耿,鑑之有穹蒼,作詩先寄示,小子永毋忘』(「寄心集」卷五)。

  按董崇相作「陳一齋考終錄序」云:『……其子修父(祖念字)以其老也,泣請歸連江,終不肯許;謂余曰:「古人入山採藥,不知所終,豈必盡仙去哉!生既捉杖行走,走即螻蟻烏鳶耳」。予曰:「公信能然,獨不哀而子耶」?則強而應我曰:「吾七十歸」。先生之胸懷磊落,不同流俗,於此可見之』。

  春三月,至安徽宣城,寓沈士莊家。

  「宣州清明日」:『寒食清明節,紛紛祭掃多,白楊何蕭條,綠酒洒青蘿,掃奠曾能幾,倏復歸山阿,歲歲遽登塚,壘土亦嵯峨,光陰變朝市,陵谷互平坡,新墳漸兔跡,舊墳成鼠窩,農夫稻禾黍,苗裔誰經過,念此懷悲愴,不朽當如何』。

  「清明登宣州天柱閣」:『高閣巍然逼斗杓,清明睛日上岧嶢,敬亭竊窕當窗立,采石微茫接海遙,傍郭樂遊花陣陣,寒原荒塚草蕭簫,昔年謝眺今安在,空憶閒吟伴寂寥』(五嶽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遊九華山」(山在安徽青陽縣西南四十里)。

  「寰宇記」云:『舊名九子山,唐李白以九峰如蓮花削成,改為九華山,今山中有李白書堂基址存焉』。

  「登九華東崖絕頂」云:『昔從江上望,數朵遠空青,今在崖頭坐,奇峰並此亭,高能攀斗極,秀自洩坤靈,信宿神光洞,風塵夢已醒』。

  按先生何時遊九華山,頗難斷定,意其居宣城之時順途一遊歟!今姑繫之於此。

  夏,入浙江,遊天臺、雁蕩諸勝,復避署西湖。

  「詠天臺石梁橋」云:『蒼石跨兩崖,下有雙溪永,湧瀑吼風雷,一潟抵千里,仰視天若浮,俯瞰澗無底,莓苔滑如脂,中通僅尺咫,過客恆逡巡,不敢措厥趾,傭夫走若飛,奚必外生死,泊者能操舟,見慣生神理』(「遊草」卷一)。

  「雁山瀑布歌」:『玄岩壁立何嵯峨,白虹倒掛垂天河,非煙非霧,亦非雨,皎如霜雪投蒼波,上搖星漢霞光之燦爛,下注幽不測之層阿,有時忽逐狂颷起,灑落空濛凡幾里,獮猴躑躅不敢前,烏鳶帖帖墮溪址,雲收日朗生風雷,何物神奇乃若此,君不見盧山瀑布古稱說,秋冬枯涸流或竭,維斯噴礴萬古存,金銀采色交明滅;又不見剪刀峰外錯危磯,磯頭坐玩能忘歸,撫掌歡欣發大笑,不妨霰沫煩沾衣』(原注;瀑布下有忘歸亭中有剪刀岩)(「五嶽遊草」卷二)

  按此外尚有「雁山雨夜」諸作,亦系此時所作(見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又「遊雁蕩」云:『矗矗奇峰列紫芝,龍湫風雨灑天池,東南信是神仙壑,白首來遊悔已遲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七)。

  秋,回宣城,擬出遊嵩山、華山,以病足不果,養疴於沈士莊家,讀所未見書。

  按是時沈士宏將軍亦致仕在里,故先生寓其家,並呈之以詩。

  「病足吟,戲呈沈士莊兄弟」:『雁蕩、天臺號奇絕,夏中冒雨陟其巔,清秋擬到嵩華上,高歌一曲神仙仙,豈期臥病敬亭下,兩足瘡癖長憂煎,柱杖下床頓欲蹶,手把圖經包枕眠,不中不履仍不櫛,日費主人沽酒錢,六旬展轉秋將盡,支離自笑還自口,出門欲去不得去,驪歌幾度猶屯邅,昔何勇健今何憊,拔劍嘆息孤燈前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二)。

  按「世善堂藏書目錄」題詞云:『又在宣州沈刺史家得未曾見書,抄而讀之……』。蓋即指此時事也。

  又,「病足」二首云:『小閣經時抱病眠,見人行走是神仙,始知兩足重如玉,莫踏紅塵踏紫煙』。『一瓢久已離風塵,苦柏明霞豈厭貧,獨恨此時遊未得,關山秋月屬何人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七)。

  「夏月病足,至中秋未愈」:『夏臥西湖上,秋棲宛水陰,艱難長病足,遊走負初心,短夢依孤枕,輕寒中薄衾,那堪良月夜,強起獨愁吟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三。

  按宛水指宛陵,今安徽宣城也。

  「病思西嶽」:『客中病足倍生愁,伏枕經時尚未瘳,滿架圖書閒白晝,半床風月度清秋,夢魂已繞華陰外,蹤跡空淹宛水頭,自是支離非濟勝,山靈亦似妒真遊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策病」:『居常無恙自閒身,何意今年病泥人,午夜奮飛空有夢,清秋寥落轉堪嚬,莫言造化非兒戲,已訝神形是越秦,五嶽未遊終不死,干將萬里出風塵』(同上引)。冬,仍病足宣城,未出遊。

  「病足」:『華嵩天外未能攀,病久雞棲意亦閒,每見佛書成淨土,不聞人語當深山,十旬枯坐遺冠履,一刺空存斷往還,更有居停賢地主,時沾臘酒醉頹顏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觀此詩,可知是年冬,足尚未愈,逗留於宣城沈士宏家。居停,蓋指沈氏兄弟也。

  病癒,作「述懷」四十韻寄焦弱侯,自述其生平。有句云:

  『………東南名勝區,十七經杖屩,一劍一短童,來往同飛鶴,今近古稀年,羸倦漸非昨,鬢髮如枯蓬,猶未斷斷齶,力尚耐秋風,齒得餐藜藿,三月宿春糧,雅意周關洛,詎料及宣州,瘡瘍災兩腳,坐臥勉支吾,履地脛力弱,淫兩側孤衾,涼颸生輕箔,設几就低床,讀書兼笑謔,夜夜飲旨醞,醉歌奚寂寞,所恨負初心,形骸轉銷鑠,三秋倏爾徂,乍愈尤堪愕,雨雪怯北征,行行何所託……』(「寄心集」卷六)。

  蓋此詩當系是年冬間由宣城寄往南京也。

  萬曆三十八年庚戌(一六一○),先生七十歲。

  春,歸連江;尋復遊金陵。

  按「江心寺除夜」其三有句云:「庚戌離鄉井」;則當可證明先生於本年復有離閩之事。由此,可以推知本年必有歸閩之行。因去年先生病足宣城,至冬末始愈,則歸閩之事當在春間乎!今以文獻不足,姑為存疑。

  秋,由金陵「寄南海鄧道鳴將軍」詩並序云:

  道鳴與余皆有兄也,別來十年,余兄卒於江右,道馭卒於南陽(河南),靜言思之,振然有寄。詩云:『曲江一分手,十載秋風寒,人生如過隙,久別驚催殘,昔日遊秣陵,每與仲昆醉(原注:道馭為戶部郎)。今我復重來,停雲空下淚,逝者沈九泉,別者隔萬里,猶持一杯酒,何處展憂喜,歲晚傷秋杜,思君誦隰桑,情愛元不薄,四海若同堂,瓊山有飛雁,尺素無相忘』(「寄心集」卷六)。

  按先生別鄧道鳴事在萬曆二十八年,至茲適已十年;抵金陵時,當系秋間。

  又按道馭名鑣,亦鄧城子,萬曆巳丑進士,除清浦知縣,為折糧法,以均田賦,溶河渠,勤課士,徵入為戶部主事,左遷歸善知縣,創天泉書院,與諸生講學,再遷南京戶部主事,先生在金陵時,常與之遊,尋擢南陽知府,卒於官(參「福建列傳」明八)。萬曆三十九年辛亥(一六一一),先生七十一歲。

  是年,先生仍在金陵。

  秋,由金陵渡淮往河南,遊嵩山;有「留別焦弱侯先生」詩云:

  余昔曾病足,君頻到床前,今君足亦病,過訪復如然,余遊犯瘴癘,中濕宜跰■〈鮮〉,君隱澹園內,著書日高眠,云胡遘茲患,閉戶若逃禪……,判袂已兩載,玄誤慰良緣,同心既知己,同病尤相憐,嵩山忽動念,孤劍去翩翩,欲別未能別,菊花照離筵,歸來瞠逸步,踏遍金陵山(音仙)(「寄心集」卷六)。

  按先生此行當系由金陵乘舟經安徽之宿州(鳳陽府屬)入河南,陸行經河南之扶溝、曲梁(在密縣)抵登豐,而登嵩山。

  「渡淮」詩云:『侵曉呼舟楫,始登淮北程,鷹鸇突地起,鵝鸛亂流鳴,柳欲凋秋色,人猶帶月行,客途多逸興,簫爽慰吾情』(「五嶽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扶溝阻風」:『樹木聲如吼,肩輿不可行,草枯寒曠野,沙走混前程,鬢髮星星亂,衣裘襲襲輕,荒村問沽酒,未得一壺傾』。

  「由梁鄉西行,去嵩山近矣」:『名勝今將近,西行更莫徐,人居猶土窟,貿易只園蔬,引道憑斜日,停驂問草廬,尋山吾自癖,作計未全疏』(同上)。冬初,抵嵩山看太室,觀秦槐漢柏,復登天中閣觀星臺,遊天僊祠,觀祠後白松,坐而賞玩,經日不去,乃購松圖自隨,遍遊中岳諸勝。

  「看太室」:『今歲余年七十一,等閒交際倦無力,冬來忽作嵩山遊,飛上峰頭看太室』(「遊草」卷七)。按太室,嵩山之古石室也。

  「觀奏槐漢柏序」云:『秦槐在少林寺前,漢柏在嵩陽宮前,相去十里許,槐大數圍,柏武帝封為三將軍,大者數圍,其二其三遞次之』(同上)。

  「登嵩山天中閣:『尋山萬里興翩翩,獨立危樓弄紫煙,試把方隅分四嶽,早知旺氣屬中天,高臺日至光無影,老柏霜深翠有年,莫訝晚來遊不歇,憑欄清嘯即神仙』(注云:嵩山觀星臺,夏至午時不見影,以其居天之中)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遊嵩山觀星臺」:『雙臺猶未朽,世界幾遷移,農父深耕處,纍纍沒字碑』。

  「白松詠七首」序云:『高山東北七十里為天仙祠,祠後有白松一株,直上五尺發為三幹,株三人圍不盡,高可二十餘丈,白如傅粉,潤若凝脂,以手指小括之,即流香沫,鱗甲甚薄,歲必一脫,亦類株幹之白,三幹鼎立並茂,高枝極古拙,其毛楸極蒼萃,蓋天下未有也,殆鍾乾坤之靈秀歟?傳者謂黃帝葬三女於其下,未必然也。古今題詠,殆遍堂壁,率不能形容其妙,余一見欣然,有契於心,坐而玩之,經日夜不能去,乃溝一圖自隨,且以語諸同好,雖然圖亦梗概而已矣』(「寄心集」七)。

  先生留嵩山約四旬餘,然後下山,歸途回望嵩山詩云:

  中嵩奇峭愜遊情,二室玲瓏相對明,峰轉盡收伊洛水,脈連遙起汴梁城;千章敝日冬尤翠,諸瀑奔雷夜更鳴,老去心期還再到,悠悠回望白雲程。

  遊嵩既畢,乃由原路經安徽宿州(今宿縣,明屬鳳陽府),歸途間雨雪紛飛,作詩寄興:

  「宿州阻水」:『歸路何辛苦,長途潦不消,危橋斜迫水,平地驟生潮,舟子呼難至,輿夫懶自驕,黃昏詢客舍,猶隔一村遙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又,「宿州雪行」云:『晚發睢陽驛,眉輿破雪行,梨花飛片破,柳絮點衣輕,混見馬蹄跡,清聞牛鐸聲,杏林得沽酒,佳景慰閒情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冬,歸金陵,刻「寄心集」。

  「寄心集自序」云:「寄心集云者,余彙萃生平四言、五言古詩合為一帙也,意有所托,身有所歷,感慨乎古今,論思於視友,夫孰非心,夫孰非心之所寄,其視尋常遊覽贈處汎汎五七言律絕,寫情景而□物者宜有稍不同,故命之曰「寄心集」也。……老將就木,付之剞劂……,萬曆辛亥仲冬朔日,陳第題』。

  按以嵩山之遊程計之,此序或作於嵩山。

  是年冬,董應舉乞歸田里(見「崇相集」「辛亥考功副郎求歸呈」,又「辛亥冬請假歸,念里中諸勝,得償宿遊詩」)。萬曆四十年壬子(一六一二),先生七十二歲。

  春初,再至浙東遊會稽(今紹興),謁禹廟,遊蘭亭。

  「兩謁會稽禹廟,手摩窆石」:『曾於漢口瞻遺廟,復此稽濱對聖顏,不見當年乘四載,惟餘片石閉空山;蕭條古木溪容澹,零落殘碑草色閒,遙想平城千古蹟,一笻風雨獨回還』。

  按漢口瞻禹廟事,當系六十七歲遊武當時所經。

  「遊蘭亭」:『千古人修禊,蘭亭獨有詞,風流今不見,曲水尚浮卮』。

  又經括蒼遊南雁宕諸勝,寓永嘉之江心寺讀書。

  夏初,或曾由永嘉,歸連江一行。按董崇相作「考終錄」,謂先生於「壬子歸而再出」,是則當於此年夏間一歸連江乎!

  「括蒼逆旅」:『連歲吳越遊,孤蹤何畔岸,一去復一來,青山見客慣,今朝雨始晴,薄霧蒙昏日,僕從同出門,途中有續斷,我馬抵河濱,行囊猶嶺外,衾裯未得宿,旅封燈前玩』(「遊草」卷一)。

  按此詩當是往永嘉經括蒼所作。

  又按先生至永嘉瑞安,似為遊南雁宕而至。

  按江心寺在永嘉永清門外江心孤嶼(「浙江通志」)。「孤嶼志」載:『江心寺為唐咸通中建,因在甌江之中,故名「江心」。宋紹興中,釋青了始窒中川,移創大殿於其上,即今址也。明正德十二年重建』。時董應舉家居,先生常有書與其往還。

  「崇相集」中共有答陳季立書三封,大約皆此時所寫。第一封為應舉與先生論讀書方法。「答陳季立書」:『承丈教我精熟五經,誠是也,若以此遂謂天下無讀書人,第謂不然,夫讀書者在得其意,不在字字精熟,字字精熟即好秀才耳』。

  第二書系關於應舉經營閩安鎮城工之事,先生亦贈金五兩以助其成。應舉並勸其勿作五嶽之遊。「答陳季立(第二)書」:『城工費至二千金,益以舊石,僅成三百丈,弟之出於假貸者,已七百有奇矣。……兄乃為我過計,贈金五兩,弟若不受,是以世人自待於兄,猶隔一膜也……弟謂兄有五岳障者,非五岳障也,以能五嶽障也。陶淵明有詩曰:「即事如已高,何必昇華嵩」,世未嘗病淵明不五岳也。……弟歸二年,塵冗勞並,鬚加白,亦欲走出,不能責兄,但欲消兄一障,且歸而再出,少慰人子心,亦未傷高也』。

  其第三書云:『城工未完,年又甚荒,弟粟不能至臘,又有鄉里饑乏之憂矣。今歲夢兄者再,夢到南昌者八,兄之不歸,欲畢五岳耳。以借書刻書不如南都之便,弟以五嶽之畢不舉,無甚關係,若著書愚意不如修書文,諸書中圖贊為最,古音考亦有可議』;可知「伏羲圖贊」已於此時刻成。

  秋,由金陵往陝西遊西岳華山,其行程大約由淮北乘舟至銅山(明時黃河自淮陰入淮,咸豐初黃河北徙,惟水下游始淤。蓋淮水系導源於河南之桐柏山,東流入安徽,瀦於洪澤湖,其下游本由江蘇漣水縣入海也)。然後沿今隴海路之線經商邱、開封、中牟、鄭州、滎陽(須水)、洛陽、新安(孝水)、澠池、陝縣(三門),過函谷關,入潼關,登太華,復西遊終南後,遁原路歸至浦口。

  「銅山阻風」:『北風連日未曾停,拊撼沙飛晝查冥,深夜獨眠波浪裏,始知蹤跡是浮萍』(「遊草」卷七)。

  「彭城吊古」:『水曲留侯廟,山前亞父臺,何須話楚漢,兩處野花開』(「遊草」卷六)。按彭城,即今銅山也。

  「暮過歸德道中」:『天陰大野昏,景色悄然變,鬼哭如可聞,驚沙重括面,借問此何方,云是睢陽甸,叱吒想許張,風塵辛苦戰,雀鼠不可求,奴妾安足念,一死雖後先,寸心均百煉,江淮胥以全,邦家應再奠,淒淒陣頭雲,千秋猶閃見』(「遊草」卷一)。按歸德今河南商丘縣,即古之睢陽,唐張巡、許遠拒安祿山處也。

  「途中阻風」云:『去歲遊嵩山,四旬天俱晴,今冬往華嶽,陰雨連朝生,肩輿御此風,傾側不可行,到處軌留滯,僕夫多嘆聲,余心泰無事,陰晴隨所更』。

  「汴梁懷沈士弘」:『一別秋將盡,計程今幾千,寒霜初列草,衰柳尚籠煙,客思懷人遠,生涯逆旅偏,不知滄海上,何日乞歸田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過中牟,鳥皆近人,不似江南之彈射者眾也」:『此地民風自昔淳,豈徒三異雉能馴,至今鴉鵲依芳草,不避行人意可親』(「遊草」卷七)。

  「鄭州志感」:『草舍荒城車轍深,當年音樂可推尋,祇今吳浙粵閩地,爭尚浮華聲轉淫』(同上引)。按過開封時,當是九月末也。經洛陽朝伊闕,拜關雲長墓,遊九龍臺,遇縉紳許春元等邀飲,與之談遊。

  「龍臺嘉會序」云:『余過洛陽,愛其形勝,停車焉,朝渡洛,覽伊闕矣。暮往九龍臺,臺高數百級,前宮祀龍王,旁有軒亭,於時聞酣飲博奕聲,余造後宮少坐,乃其飲酒者皆縉紳諸公為詩酒會,許春元酒東也,起問僕人,知余自金陵往遊太華終南,絕無他事,徑前邀至酒所,撤殘設新,重開佳釀,主凡九人,環坐而陪,問曰「往關中乎」?曰:「然」。許春元曰:「天寒矣奈何」?曰:「有所好,有所忌,好在終南,故西而不知少寒,猶先生之赴春試,北亦不知其寒也」。諸公唯然。又問:「遊已幾年乎?」曰:「已二十餘年,凡三五年一歸省墳墓,餘遇佳勝輒留連歲月」。問:「何以不思家」?曰:「始亦思家,既而知其無益,故不思也」。問:「何以獨攜一僕」?曰:「野鶴閒雲,一僕多矣」。問:「何以獨遊,不更招一侶乎」?曰:「仕則同朝,商則同貨,故其侶易得,今遊而已,孰肯捨身家而耽山水乎」?問:「遊難矣,必何如而後能遊」?曰:「遊有五,不懷安、不惜費、不思家、不怯死、不立我」。問:「何謂立我」?曰:「逆旅之中往往有奪炊爭席之事,必機忘,然後可混然大同無復人已,欲立我得乎」?諸一發言,滿座無不絕倒,中有留余久處者,謝之。又有囑云:「回自終南幸相聞」,余亦竟未之聞也,退詠小詩自紀其事,亦不求聞之諸公也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按先生有「洛陽懷古」句云:「洲前風急鴻猶渡,木末霜深菊已披」,當是九月十月之交矣。

  過洛陽北邙山,作「北邙山歌」。

  序云:『北邙山古塚中多通磚,長如桌面,厚四五寸,中虛,背面雕文甚精緻,土人取而賤用之,感而作歌』(歌略)。

  過孝水王祥臥冰處(在新安縣東),有詩云:『昔賢能事母,孝水尚溪津,一臥寒侵骨,雙魚瑞躍鱗,殘牌留古道,遺廟荐新蘋,回首懷風木,淋淋淚滿巾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先生記其澠池夜遇盜云:天寒午飯,輿夫飲過醉,夜深未抵客舍,頓肩輿憩息良久,余呼輿夫曰來,有一人誤聽,自林中閃出,手提短棍,余心知其賊也,詰之何故在此,其詞皆遁,此蓋欲掠孤客耳。輿夫從誑之曰,我有同行人在後,可命之速來,竟無事,詩以記之(「遊草」卷五)。過陝縣,觀黃河之三門抵柱,作「看三門」詩,並序云:

  三門在陝州,蓋兩岩立河中,其門有三,灘石危險,波濤洶湧,舟不得上,俗傳神門鬼門人門者妄也。余過造觀之,心神特暢(「遊草」卷五)。過函谷關,有句云:「客到函谷關,蕭條澗水上」。

  又,「入潼關」詩云:『春初曾適越,秋末復來秦,直欲窮山水,元非畏病貧,雪消增嶽色,風急勤關塵,問我何為者,孤遊笑此身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按此詩可證其春初確曾遊浙東也。至華陰,「登灝靈樓望華山」二首,其一云:

  興到尋山老未休,於今始上灝靈樓,道人指點稱名處,絕愛蓮花日上浮(蓮花峰名)(「遊草」卷七)。

  「登華山遠望」:『華嶽嵬奇絕眾山,三峰雲際杳難攀,星當東井鍾靈氣,勢繞西河鎮漢關,蒲坡微茫丹鳳遠,咸陽迢遞碧雞閒,何人萬里來看汝,雨雪冬深興未還』(注云:三峰玉女、星明、芙蓉峰)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雪,上青柯坪望華山絕頂」:『青柯夜上碧雲深,曉望西峰尚百尋,樹葉偏搖高處眼,山容何負遠來心,崖懸鐵鎖霜全滑,坐對銀屏凍不禁,須待春鶯暄氣滿,卻從絕頂步蒼岑』(同上引)。

  「玉泉院別華山」:『久說名山特地過,奇峰如畫賞心多,乘風列子還歸去,緩步依依奈汝何』(「遊草」卷七)。

  先生既別華山,即至華州謁郭汾陽(子儀)廟(有「華州謁郭汾陽廟」詩,見「遊草」卷三)。經灞陵,過臨潼,遍覽諸勝,登驪山觀秦始皇葬處,遊驪山溫泉,西入長安(今西安),觀察邕石經(有石經歌)過鄠縣杜子美故里(有「過鄠社」詩),復南折登終南,宿重陽宮,與朱道士論道,在終南中宮觀老子石青牛,皆紀之以詩(均見於「五嶽遊草」諸卷中)。

  「過灞陵」:『灞陵河水凍,客路近西京,雪意山容淡,南重日色輕,川原具索寞,人馬兩淒清,多少英雄跡,空餘懷古情』(「遊草」卷五」)。按灞陵亦作霸陵,故治在今西安東。

  「終南寄弱侯先生」云:『奚童六尺伴孤遊,獨步終南最大頭,到處關河堪適興,滿天風雪不生愁。閒將寶劍看雄斷,恥把明珠向暗投,白下故人相憶否,幾番回首望牽牛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歸次潼關有感」:『已玩終南柏、飄飄客又歸,中條雲忽暗,太華雪交飛,河凍饑鴉集,關長過雁稀,綈袍今欲綻,誰為綴寒衣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冬十一月中旬,自終南歸南京。

  「自終南歸至浦口」:『回首望蒼蒼,浮江楫欲忙,心知關塞遠,路走五千強竹葉寒尤翠,梅花雪漸香,終南山色裏,高遯得深藏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是年冬,所作「尚書疏衍」成;將付剞劂,焦竑為之作序:

  「題尚書疏衍」:『尚書疏衍吾友陳君李立所著者也,李立平生注意經術,易圖詩韻,業有成書矣。此編又探四代之精微,衷群儒之論議,指陳得失,如別蒼素,真後學之津筏,先聖之功人已。君以讀經覽勝為日課,行年七十有三矣。頃遊華嶽終南而還,此編乃出。……自今戢影金陵,忘懷息照,與余共遊於無何有之鄉,余之幸也,君其有許我也夫。萬曆壬子冬日琅琊焦竑書』。

  又,自序云:『……近因宋、元諸儒疑古文偽作,竊著辨論數篇,復取古今注疏,詳悉讀之,意所示者標之,意未安者微釋之,旬讀未是者正之,其素得於深思者附著之,間又發揮之言外,以俟後世修已治人者實有取於經,而典謨訓誥誓命貢征歌範皆徵之行事而已矣,錄成未敢自信,質之弱候先生,乃其報書云:段段愜心,言言破的,真學者之指南,越世之卓見也。遂力付之梓,以與古音圖贊並行。……萬曆壬子十一月望日閩陳第題』。

  據董應舉作「考終錄」謂先生於壬子歸而再出,頗有可疑之處。按先生七十三歲癸丑寓江心寺詩,曾云庚戌離鄉井,遨遊已四年;則由七十歲離閩至七十三歲末四年中,似無回閩之事。意者應舉有誤記年月乎?且先生於冬間遊太華終南,十一月即歸金陵,三月之間往返數千里,遍歷古蹟名勝,以七二之高齡,余已訝其行蹤之颷忽,安能於冬末再事歸閩?或歸閩為夏間遊浙東瑞安、永嘉之後,因其地與閩交界,或於其時順途一歸(是則助應舉城工金五兩當在歸時)。已而復出,秋遊華山,亦未可知,姑為存疑。萬曆四十一年癸丑(一六一三),先生七十三歲。

  本年,先生未遠遊。春,居浙江西湖山寺中讀書。

  「三月三日生辰謝席主」云:『餘生七十有三春,愧說懸弧是此辰,早歲雄心凌泰古,邇來浪跡編三秦,留連山水笻猶健,揚搉詩書筆轉頻,何處主人能醉客,啟筵花鳥越東津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按此處所言之席主,或即黃汝亨待郎。

  待郎黃公汝亨過訪僧舍,贈先生詩云:『草庵蕭蕭傍玄閣,疏樹掛楊透籬落,中有高人踞榻眠,青眼相看疏禮法,自言病足足甚奇,每到名山勝健兒,東遊海岱西太華,插身霄漢臨武夷,韓彭勳業等塵土,冥坐蒲團證千古,微妙直抉羲皇前,塵談所至暢玄風,令人重視希夷翁,生來仙骨非侯骨,高顴隆準雙方瞳,問翁行藏何所止,到處名山容屐齒,縱身獨窮門,不論此身死不死。今翁杖策過西湖,梅花孤嶼有林逋,三月採蓴六橋下,我亦作來酒徒』(見「寓林詩集」)。

  按「舊譜」引此詩繫於六十八歲之下,且云在金陵成贈,大誤。因六十歲時先生尚未遊太華,且詩中明言過訪西湖,而作金陵,無乃大謬!

  按「浙江府志」引「仁和縣志」云:『黃汝亨字貞文,萬曆戊戌進士,授進賢知縣,暇則與諸生論文,搜剔名勝,復竹林舊址,尋戴叔倫棲隱處,築棲賢院為壇,自署壇石山長,以忌者,左遷久之,起南工部主事,遷禮部郎中,視學江西,力持風格,竿郵屏絕,嘗以片言定諸王孫之變,進參議,備兵湖西,踰年謝病歸,結廬南屏,題曰寓林,以著作自娛。持縑素碑版請者望於道,每避客六橋之陰,輕舟軟輿,蹤跡繼至,則啟窗一笑,酒茗交行,揮翰如飛,所著者有「寓林集」三十卷、詩六卷』按汝亨時年五十六。先生有「紀過詩」並序云:

  『余昔在金陵題一聯云:「好書、好酒、好山,三好未除還是妄;觀古、觀今、觀物,一觀既透更何求」。茲寓越東,猶然故吾;乃賦小詩以紀其事:一日難舍書,半旬難舍酒,數月不遊山,撫鏡形衰醜,三者本吾衍,聊以娛白首,人生一世問,豈必同枯柳,門外多紛華,落落皆烏有,視死已如歸,虛名況敝帚,從容風月中,高歌拍素手』(「遊草」卷一)。

  又,「讀書」一首云:『余年七十三,寓事久冰釋,獨有古人書,披覽累日夕,或以濯我心,或以砥我節(古音即),神志默交孚,聖賢形夢寐(古音密),兀兀窮歲時,欣欣忘寢食,傍人屢見嘲,辛勤終何益,我實不知疲,若鼓風中翼,直待啟手足,太虛同寂寂』(「遊草」卷一)。夏,「再遊西湖上天竺」:

  侵晨過西湖,日出到天竺,殿宇麗且幽,岡巒森在目,鳥語下空林,荷花送輕馥,不見有囂塵,可以群麋鹿。緇流具晨餐,筐盤堆果蔌,夏置山中醅,云沃淵明腹,從容步回廊,坐玩西方軸,憶昔春初遊,貧乞多號哭,使我登眺心,轉作憂恂獨,今來無此輩,怡怡兼穆穆,明月上藤蘿,去去猶顧復(「遊草」卷一)。秋末,再往永嘉(溫州),寓江心寺讀書,並編輯「屈宋古音義」等書。

  「重遊江心寺謁文、卓二公祠」:『去歲宿高閣;中霄步月明,今來秋欲盡,拊色夕流清,四顧何茫茫,江雲千里平,人生一世內,宇宙宜蜚聲,賢哉文與卓,千載垂英名,嗟余好幽遯,懷古徒深情,採芝周五岳,碌碌度吾生』(「遊草」卷一)。

  按此詩可證先生於去年(七十二歲時)確至永嘉,故本年之遊系再至。冬十二月,所著「屈宋古音義」成。自敘云:夫楚辭莫妙於屈宋也,屈原之作,變動無當,淜沛不滯,體既獨造,文亦赴之,蓋千古之絕唱也。宋玉之作,纖麗而新,悲痛而婉,體制頗沿於其師,風諫有補於其國,亦屈原之流亞也。……余獨慨夫注屈、宋者,率不論其音,故聲韻不諧,間有論音者,又率以葉韻概之,何其不思之甚也。夫毛詩易象之音,若日月中天,耿然不可易矣,今考之屈宋,其音往往與詩易合,其詩易所無者,又往往與周奏漢魏之歌謠詩賦合,其上世之音何疑……,往年編輯「毛詩古音考」,已災木矣,竊念少好楚辭,楚辭之中尤好屈宋,一一以古音讀之,聲韻頗諧,故復集此一編,分之同好,噫唯豈屈、宋,是為將以羽翼夫毛詩,使天下後世篤信古音而不疑,是區區論著之夙心也已。萬曆癸丑除前一日,陳第書於東甌江心寺。

  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」云:『第既撰「毛詩古音考」,復以楚辭去風人未遠,亦古音之遺,乃取屈原所著離騷二十五篇,除其天問一篇得二十四篇,又取宋玉九辨九篇,招魂一篇,並以文選所載高唐賦,神女賦、風賦、登徒子好色賦四篇得十四篇,共三十八篇,其中韻與今殊者二百三十四字,各推其本音,與「毛詩古音考」互相發明,惟每字列本證,其旁證則聞附字下,不另為條,體例小異,以前書已明故也。書本一卷,其後二卷則舉三十八篇各為箋註,而音仍見諸句下,蓋以參考古音,因及訓詁,遂附其後,兼以音義為名,實則卷帙相連,非別為一書,故不析置集部,仍與「毛詩古音考」同入小學類焉』。

  「江心寺除夜三首」,序云:『癸丑,寓江心寺守歲,余七十有三矣。自檢生平所歷除夜,凡三十年在外。偶意唐人之作,若戴叔倫、雀塗佳矣,然愁顏衰鬢之嗟、羈旅飄泊之感,若不任其悲怨者,余不知其何心也。口占三首,聊以紀事』。『偶過江心寺,何期又歲除,百年俱逆旅,信宿即吾廬,岸隔遙沽酒,廚寒利煮魚,客遊隨處好,鬢髮任蕭疏』。『忽忽當除夜,江天感興新,五湖長作客,孤寺更無鄰,簷溜殘消臘,庭梅暗轉春,夜深猶強飲,寂靜戀佳辰』。『庚戌離鄉井,遨遊已四年,雞鳴分歲月,雁斷隔雲天,森森漁燈遠,盈盈佛地偏,從容今夜酒,何必問神仙』。萬曆四十二年甲寅(一六一四),先生七十四歲。

  春,仍居江心寺,作「屈宋古音義跋」:

  夫古今聲音必有異也,故以今音讀今,以古讀古,句讀不齟於唇吻,精義自繹於天衷,確乎不可易之道也。自唐以來,皆以今音讀古之辭賦,一有不諧,則一曰葉,百有不諧,則百曰葉,葉之一字而盡該千百字之變,豈不至易而至簡,然而古音亡矣。古音既亡,則昔人依詠諧聲之義泯泯於後世,不可謂非闕事也。吳才老、楊用修有志復古,著「古音叢目」諸書,庶幾卓然其不惑,然察其意,尚依違於葉音可否之間,久未嘗會粹秦、漢之先,究極上古必然之韻。故其稽援雖博,終未能頓革舊習,而詩易辭賦卒不可讀如故也……余……故上綜往古篇籍,更相觸證,久之豁然自信也,獨弱侯先生論與余合、抑何其寥寥乎?近有縉紳不知古音,或告之日,馬;古音姥,渠乃呼其從者曰,牽我姥來,從者愕然,座客皆笑。夫用古於今,人之笑也,則用今於古,古人之笑可知,故自葉音之說以來,賢聖之咥然於地下也久矣。余不得不力為之辨,暢吳、揚之旨,洗今古之陋。萬曆甲寅春人日,陳第書於江心寺之浩然樓。

  五月初三,由金陵出發往遊山西之恆山。途間行六十八日,至七月十一日始抵北岳。

  「止酒」詩序云:『萬曆甲寅余年七十有四,自南都往遊恆山,五月初三發軔,七月十一稅駕,凡六十八日,奔走五千餘里,加以紫荊關外涉河渡嶺,艱難萬狀……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按先生何時由浙東返南京頗難斷定,大約在夏初四月間歟?其遊恆所取路線,大約由運河北上至徐州,過留城(今江蘇沛縣),經山東滕縣及鄒縣之嶧山,然後取道直隸之正定、唐縣(有過箕山許由墓詩)、易縣(有過易州詩),然後出紫荊關渡沙河,經靈邱而抵恆山(在山西長城外)。

  過正定縣,作「恆山書事」云

  按宋以真定(即正定)為邊,故於此望祭北嶽;我朝(明)因之,似宜改正。

  詩曰:宋朝此地屬胡兀,真定何由到塞垣,不謂至今仍舊典,欲從何處問真源,天連北斗知難並,雪覆群峰見獨尊,奇絕雲中應第一,不妨辛苦度關門。

  「答紫荊關吏」序云:『關例盤詰出入,關吏問余行徑,書此示之,笑而放出。詩云:「四海行遊獨好奇,恆山今出採瓊芝,關門欲問真名姓,惟有神仙洞府知」』(「遊草」卷七)。

  又,「夏日登紫荊城樓」:『曾於薊北閱邊陬,復上畿南第一樓,邊地風高將署去,湍河雷鬥夾城流,一年對影堪為侶,四海逢人不是遊,更說三關雄據險,甘泉烽火獨無愁』(注云:紫荊關外更有偏頭、雁門、寧武三關,為之扞蔽)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渡沙河」序云:『紫荊關外有河,俗名沙河,亦名拒馬河,源出自廣昌百里之間,回環十一曲,必脫裳乃涉,行者病之,土人又言若值龍起,洪水大發,則有旬日之阻矣。詩云:「崎嶇鳥道繞邊臺,一派沙河曲曲回,旦暮亂流無數折,更愁龍雨自天來」』(「遊草」卷七)。

  「靈邱遇雨投宿」:『昔時乘塞為兵機,萬里胡霜冷鐵衣,今日出關緣勝境,一身山雨扣柴扉,雲霾黑水龍宮近,路入青山鳥道微,男子桑蓬應有此,百年那使壯心違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銀釵嶺下遇大雨」:『嶺下榛蕪野曠然,滿□風雨路人憐,明年五嶽行遊畢,結屋青山抱月眠』(「遊草」卷七)。

  按銀釵嶺在靈邱縣,先生遊恆山,此段路程最為艱險,詳見下文恆山述。又先生此時五嶽已遊其四,明年遊南嶽蓋已決於此時。

  「塞外」云:『遠為尋恆嶽,長驅日欲黃,人煙千里少,山色九邊長,夏盡方收麥,秋初已履霜,誰憐乘障卒,半歲泣無糧』。蓋是時已六月末矣。

  「遊恆山」(有聚仙堂,又額云「朔方第一山」):『巍巍北嶽翼神京,信宿玄都夢亦清,元氣首生天乙水,山靈獨擅朔方名,烽煙渺渺邊城晚,樹木重重翠色晴,垂白遠來肴勝概,振衣絕頂發歌聲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七月初,遊畢恆山,乃循原路歸,入紫荊關,有致餽者,卻之。歸途適水潦為災,途經鄒縣之嶧山,以洪水不能登,過勝縣阻雨於逆旅,吟詠誦讀不輟。至中元節(七月十一日),始歸抵南都。

  「入紫荊關,有致餽者卻之、有相勞者慰之」:『驅車萬〔里〕至恆山,興盡今朝又入關,雙履敢辭飛塞外,一錢元不受人間;沙河曲折忘深淺,隴坂蕭條任往還,百苦千辛如過鳥,鏡中偏有好容顏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下紫荊關」:『四望紫荊關,巍巍天漢間,民饑軍亦困,客久僕常頑,坦履無危道,寬心有壯顏,金陵數千里,匹馬獨回還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望嶧山,以洪水不能登」:『來往鄒滕道,相看竟未過,山靈應笑我,河伯故為魔;遙愛峰巒秀,空聞寺觀多,百年吾老矣,勝事恐蹉跎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滕縣阻雨行」:『昨日阻水今阻雨,客途不進滯荒村,飯錢極貴蔬難食,橫設短几空對門,茅屋信宿敝且漏,四壁垂垂盡水痕,去時旱魃苦為虐,歸來霖潦沈岡原,恆暘恆雨兩相值,旅懷抑鬱誰共論,間關已畢北遊興,欲向衡陽採蕙蓀』(「遊草」卷二)。先生雨滯逆旅數日,見其輿夫飲酒揮霍,作「哀輿夫行」云:

  哀哉輿夫何太愚,饞食貪餮與人殊,衣裳破碎罔蔽膚,日趁百錢口不餬;邇來風雨未登途,三日頓食六雞雛,飲酒且至數十壺,恣意醉飽平烏烏,一身窮窘不自圖,安顧父母及妻孥。君不見徽州富商斗量珠,旦夕鹽豆食麤芻,哀哉輿夫真太愚,囊安一錢看也無(「遊草」卷二)。立秋日,途間作「南還紀事」云:

  北嶽歸來雨暫晴,沿途泥澝滯常程,著書敢擬文中子,覽勝將無漢向平,九塞名山空故跡,一村新月又秋聲,祝融更上高高頂,閉戶蕭然老此生(蓋先生擬遊南嶽即歸隱也)(「遊草」卷五)。七月十一歸抵南京後,乃作「恆山述」,追記其出遊經過。

  端午自白下,促駕欲有之,親朋來勸阻,老熱安驅馳,余謂古北岳,雲中稱絕奇,今若不亟往,筋骨恐衰疲,渡江急趨程,薰風吹柳枝,於時傷亢旱,田野動愁悲,及出紫荊關,河水漸車帷,南夫怯已退,北役力相宜,一日十餘渡,亂流行委蛇,更上靈邱嶺,岩石何崎嶇,林莽伏寇賊,殺人同梟鴟,暑雨連天來,凍若三冬時,沾濕不足道,戰慄那能持。道旁聞覯者,為我雙淚滋,次日輿夫病,一跌成枯屍,羈旅誰為藥,咫尺難轉移,余乃默嘆息,天胡使至茲,少選病頓愈,進道不復疑,竟抵恆山上,覽眺豁心期,歸途值水潦,到處常淹遲,中元稅金陵,胥慶有孑還,生平山水遊,獨此最艱危,念之悲且喜,蹙額復解頤(「遊草」卷五)。先生返南都後,乃止酒不飲。

  「止酒」二首,序云:『萬曆甲寅,余年七十有四,自南都往遊恆山……奔走五千餘里……艱難萬狀,及歸途適洪潦作祟,平地泛舟,其艱難亦萬狀,余實不知其疲也。神氣快暢,肢體矯健,頗似四十、五十之年,然者細揣其故!蓋緣逆旅之釀不佳,一切卻而不飲,又日夕蔬菜,並無膏腴,是以外雖消瘦,而內實完固耳。去年未嘗出遊,日處窗几中,反不及此者何也,蓋理道之思過苦,而杯酌之飲過多,宜其神志散而身體羸也。余於是欲謝著述以省思慮,絕飲酒以清血脈,因作止酒二詩,實出所樂非有勉強,其後來之止與不能止,尚不可知也』。

  「甲寅中秋」云:『往歲中秋節,酣歌待漏深,胡當今夜月,獨坐古槐陰,杯酒新持戒,賓朋乏賞音,心神翻覺爽,若撫素弦琴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甲寅九日」云:『為罷杯中物,看山興不豪,閉門讀列子,亦足當登高』(「遊草」卷六)。

  按直至是年冬先生皆居南京,閉戶讀書未嘗出遊。萬曆四十三年乙卯(一六一五),先生七十五歲。

  是年春,先生仍居南都,作「請死詩」云:

  堯舜去已久,孔曾不復延,自從天地來,聚散若雲煙,間有不肯死,煉藥求神仙,大運安能越,終向松下眠。我今七十五,興在歸黃泉,始願實不及,世界無牽纏,何地不可瘞,何時不可捐,耳目稍如舊,齒牙幸頗堅,於斯得長逝,庶以名歸全』。其二云:『憶從四十後,便與人群疏,閉戶奚所營,兀坐攻遺書,晚出尋山水,忽忽廿年餘,但見清興發,何曾嘆歸與,醉翁不在酒,釣叟非取魚,萬事頗覺悟,胸臆常清虛,世業推來士,泉下乃吾廬,勞生幸有末,長逝喜方初——蓋先生之性情恬淡,樂天知命,尤可於此詩見之。

  時董崇相與其友蘇雲浦書論先生云:『季立七十有五,去死不遠,遊遍四岳矣,且欲遊南嶽,每言遊一嶽鬚白反黑,足瘡盡愈,以山水為醫王,其劈出伏羲圖,直捷圓妙,伏羲猶應默頭,況潛父(雲浦字)乎?潛父不知季立,蹉過一友矣』(「崇相集」冊三)。夏初,由南京買舟溯江往遊湖南之衡山(南嶽)。

  「小舟泳」云:『人生七十稱古稀,我今七十且有五,居恆羸倦不勝衣,談及名山隨鼓舞,去年北去紫荊關,涉河陟嶺良辛苦,每將喬嶽蕩胸懷。不識馬鳴是邊士,今往衡湘買小舟,小舟伸縮難自由,此身拘滯蓬窗內,心與雲水同悠悠,夜涼坐玩赤壁月,霞爛起登黃鶴樓,古來達士幾行樂,屈原愁把離騷作,我今稍健縱閒遊,何畏旅骸委溝壑』(「遊草」卷二)。

  又,往遊南嶽「舟中」二首云:『兩鬢知衰白,遙遙復遠行,十年惟此興,五嶽有餘情,炎暑歡邊解,風霜醉裏經,何如在朝市,束束度吾生』。『吳門一水接,楚塞眾山連,書史同昏旦,江湖且歲年,洲回蘆莽莽,檣動燕翩翩,何處為南嶽,雲開望杳然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舟至武昌,作「登黃鶴樓歌」:

  兩過武昌下,兩登黃鶴樓,大江森森歸溟海,遠樹蒼蒼夾漢洲,仙人曾此飲美酒,塵埃不到樓上頭,憑欄豁風景,三楚望悠悠。東眺彭蠡渚,西盼洞庭流,指點十年經歷地,已成陳跡白雲浮,羈旅本萍梗,鄉關亦山丘,卻怪唐詩人,開口集百憂,人生天地內,達命何怨尤,大造與我元不薄,我於大造復奚求?榮華富貴露朝落,得喪盈虛月一周,飄然委運神休休,覓愁不知何處愁(「遊草」卷二)。

  按所謂兩過武昌者,其首次當系六十八歲遊武當過此之事。五月中旬,泊舟城陵磯(按城陵磯,在岳陽之北)。

  「泊舟城陵磯」:城陵停棹月正懸,此地聞多惡少年,前月操戈殺行客,昨霄抽舶劫回船,時危官府不措意,民苦盜賊但呼冤,我今興在衡山上,酌酒高歌且扣舷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舟過岳陽,登岳陽樓,作「岳陽樓歌」:

  岳陽樓上天氣清,岳陽樓下煙水闊,千艘萬舸隨往還,飛鳥鳴禽相叫■〈目舌〉,登樓覽勝動相招,浮蹤泯滅聲擊消,獨有先憂范文正,名懸日月高岧曉,憶昔過姑蘇、曾見手植柏,根幹爛死枝葉枯,剪伐弗忍支以石,一時名德果絕倫,千載朽株猶愛惜,世途卻框東流水,層層趨下轉蕭索,於今惟願公復生,九天霖雨民安宅(「遊草」卷二)。浮洞庭,夜泊汨羅,乃買魚沽酒,以勞舟子。

  「浮洞庭」:『洞庭仲夏水渺茫,片帆飛渡自洋洋,正爾北風發江漢,忽然南去越瀟湘,鄂渚曉看雲已遠,汨羅夜泊月為光,買魚沽酒勞三老,更與漁父歌滄浪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洞庭歌」:『憶昔泛彭蠡,猶恨近山岑,今來泛洞庭,汪洋始稱心,滔滔浩浩捲天碧,勢掩星宿奪滄溟,煙雨吞吐多變幻,魚龍出沒生怪靈,時或風狂波壁立,岩崩地裂雷霆驚,又或安流浪不動,晴光斂灩如掌平,四顧何曾有孤嶼,千艘來去常盆盈,坐收不見瀟湘跡,洩末猶搖鄂渚城,人言觀海難為水,我實生長閩海址,森茫若此豁雙眸,遙對君山良可喜,世人好事並豪舉,每向郊原開綠墅,堆疊數石擬岡巒,復辟清池畜蝦鱮,■〈培,虫代土〉螻之壘豈足攀,滄江一曲空回還,安得移來五嶽聚,且放洞庭於厥間,旦夕俯仰玩義畫,軒然一笑披心顏』(「遊草」卷二)。

  「度汨羅」:『湘陰朝雨動微波,知是當年舊汨羅,天地從來知己少,勳名那得稱心多,礙頭水急難回棹,山外雲深可結窩,卻笑歸田三十載,一瓢間與歲時過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吊賈誼於長沙,作「長沙行」:

  賈誼謫長沙,骯臟賦鵬鳥,著論極幽玄,達觀天宇小,洛陽意氣振風雷,耿耿文光逼上臺,遠徙江南卑隰地;盡言天子不憐才,有道漢文思豈薄,大器晚成功乃博,松柏蒼古經歲寒,圭璋溫潤須磨錯,忽聞宣室召,前席問鬼神,帝意雅推讓,契合固無倫,豈有賢於我,不可作臣鄰,醴設赴梁筵,龍見將在田,孰知王墜馬,誼亦夭天年,功名有命必莫必,高妙無雙憐復憐,傅說未相乘箕尾;空使治安萬古傳(「遊草」卷五)。先生舟至湘潭,聞人言長沙岳麓山有禹碑古跡,乃回舟觀之。

  「禹碑行」序云:『禹碑在長沙之嶽麓,余過弗知也,及至湘潭聞縉紳之言,乃返舟而觀,因此有作』。又跋云:『余按禹碑,或云在祝融,或云在峋螻,其詳不可考也。唐有道士偶見之,韓昌黎力索弗得也,宋乾道中何致遊祝融,忽值樵夫引至其處,乃以故紙塌之,刻於嶽麓書院,未幾亦榛蕪矣。至我朝嘉靖中始復得之,今天下所傳皆嶽麓刻也,近亦刻之祝融絕頂,其真跡久已泯沒,今譯讀者數家,亦已意揣之云爾』(「遊草」卷二)。

  「遊岳麓」:『岳麓回船看禹碑,曉風微雨灑江籬,肩輿蹭蹬高高頂,蠟屐徘徊處處遲,竹裡亭臺飛鸛鶴,山椒岩洞走狐狸,峋嶁真跡今何在,愁絕長沙楚水湄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舟經湘潭綠口,抵衡山。登祝融頂,坐觀日出,作「衡山行」:

  我來遊衡嶽,直上祝融頂,坐倚觀日臺,遙見扶桑影,轉踏仙人橋,仙人雲裡若可招,更踐金牛跡,金牛已去惟懸石,洗衲泉生五月寒,珠簾瀑灑千崖碧,咫尺雲來不見人,須臾霧散絕纖塵,自是化機多變幻,奚言默禱能通神,七十二峰森羅簇,起自回雁至嶽麓,中有帝禹蝌蚪碑,時或一露終難讀,高人棲遯不可尋,鄴侯書屋留空林,功成未忍速飛去,卻使青蠅離斷金,細思宇宙獨沈吟,何必勳名早稱心,欲向爛柯深僻處,小築精舍彈孤琴(「遊草」卷二)。

  「宿祝融峰」:『南嶽群峰勢欲飛,祝融中立獨崔巍,罔源處處成關鎖,晴雨時時有是非,東海日來先射彩,西天月落更留輝,登高一宿圓明洞,疑向星河入紫薇』。

  先生遊畢衡山,乃買舟歸至淥口(淥水);取道江西,經萍鄉,抵瀘溪(屬袁州府)。時七月大暑,乃避暑山中。

  「再泊淥口遂取道江右」:『淥口前時泊,扁舟此日遼、山川常獨往,心跡已雙閒,雨後雲兼黑,溪回竹尚斑,欲從東道去,歧路望江開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避暑」:『綠樹陰中三伏杳,白雲深處一堂虛,野人久厭紛華地,盛暑偏宜水竹居,月照石林行寂寂,僧供溪蔌淡如如,奚兒亦識恬愉趣,時對鳴蟬朗讀書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先生居瀘溪山中病瘧,僧徒有請作齋醮以禧者,卻之(有「卻醮」詩一首),乃遣道人於二十里外沽酒飲之,愈;遂開酒。

  「山中病瘧遣人二十里沽酒飲之愈」:『五月遊衡山,登陟已傷暑,七月居瀘溪,瘧疾應秋序,寒來履嚴冰,衣裘疊重紵,忽又抱薪火,揮汗如霖雨,寒熱雖已謝,餘恙猶辛楚,羈旅可奈何,遙遙買佳醑,一舉累十觴,病魔無處所,靈藥信莫加,百年吾與汝』(「遊草」卷一)。

  「開酒」:『自從去歲來,患瘧始開酒,露白喧已澄,茅黃瘴尚有,流水響閒崖,高山對疏牗,孤桐葉漸飛,頗見稀稀柳,旦夕自舉杯,勸影代朋友,昔笑陶淵明,止酒不能久,今我亦不止,細念誰之咎,事變有推移,疾病難枯守,哲哉衛武公,丁寧戒濡首』(原注云:楚、粵人春瘴曰青草,秋瘴曰黃茅)。

  「命僧沽酒」:『齋素僧人意不迂,為余沽酒遠提壺,奔馳山逕雲猶滑,歸到松林日已晡,且喜開尊消瘴色,即將村釀當醒醐,居常記得淵明語,弱女非男亦勝無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先生約於八月初旬離瀘溪,買舟下袁水,經宜春、分宜、清江、樟樹,折入贛江,過豐城,然後溯汝水,經臨川、南城、黎川等地,復遵陸度杉關以歸閩。

  「舟過袁州」,『泛泛宜春去,蒼溪曲若環,行藏惟綠水,晤對盡青山,垂老元無事,長遊似不閒,逢人難與語,徒惜鬢毛斑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按袁州今宜春縣。

  「經分宜相國舊居」:『相國有子虎若狸,天下皆知父不知,一朝禍至莫措足,身委溝壑家流離,作威作福恨不多,威福已多成自罹,一似投燭小飛蛾,倏忽糜爛奈若何,達人所以歸山阿,卻去佩玉著漁蓑』(「遊草」卷二)。按相國指嚴嵩,時已籍沒。中秋至清江(即臨江)。夜泊,沽酒賞月有作。

  「乙卯中秋,泊舟臨江」:『老來蓬鬢已颼颼,又看清江此夕秋,宇內有情俱玩月,天涯無客不登樓,空山鳥去林常靜,落葉風飛水急流,明歲不知身在否,一杯深酌露華浮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「樟樹舟中」:『自論晚蹤跡,一出廿年強,鬢髮風沙短,江湖歲月長,遠山鷹搏雨,近水鳥穿檣,已買還家棹,遊情尚未忘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

  「過豐城」:『寶劍今何在,雙龍飛入閩;斗間還紫氣,博物是何人(「遊草」卷六)。

  按「晉書」張華傅:『華聞豫章人雷煥妙達緯象,令煥至豐城掘獄屋,入地五丈得石,石中有雙劍,一曰龍泉,一曰太阿,一留與華,一留自佩。後華誅,失劍所在。煥卒,子為州從事,持劍行經延平津,劍忽躍出投水中,但見兩龍各數丈』。今先生經其地,感而賦此。

  「撫州夜泊舟漏」:『暮泊江橋野草蕪,忽聞舟漏急相呼,未論衣篋濡曾否,先問書囊濕有無,燭短倉皇移枕簟,夜寒何處覓醍醐,從前鼓棹俱安涉,不謂今宵亦險途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按撫州即今臨川,先生性好讀書,雖舟車之中亦不輟讀,故舟漏必先問書。

  「建川舟次」:『旰江東去興遍賒,兩岸青山夾水斜,沙上煙先浮碧渚,岩邊樹色著黃花,幾村小店堪沽酒,何處扁舟不是家,卻笑田翁山谷裏,一生荒圃種桑麻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按建川,即今南城。

  「晚次五福」:『楚水窮今渚,閩關問曉途,晴雲連玉女,山色對麻姑,木落秋風急,江寒夜月孤,遠村難得酒,寂寂聽歸烏』(「遊草」卷三)。按五福鎮名,在今黎川縣,先生趁舟至此,然後由陸入杉關。

  「入杉關」:『昔從嶺北出閩山,今向江西入此關,幾處壺觴能自醉,百年身世更誰閒,洞天福地供歌嘯,春月秋風伴往還,去國不愁歸不喜,鏡中那覺有衰顏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先生大約由光澤再趁舟經邵武、南平,順閩江下行,於是秋九月初旬抵里。「考終錄」「遺誡」云:『吾七十五以前健如黃犢,遊五嶽,避暑袁州……是秋歸家』。

  「乙卯九日」云:『閒居海上又重陽,三徑荒蕪菊未黃,酣飲偶因多病廢,登高那復少年強,山容澹蕩臨秋浦,竹翠陰森照草堂,誰道歸來雙鬢短,江湖清夢竟難忘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按海上,指連江也。

  先生歸連江,旋即臥病經年,然雖在病中,仍不廢讀也。「隱園病中讀書」句云:「一臥冬春身在病,暫開書卷興偏濃」;可見先生好讀,老而彌篤。

  「歸自五嶽抱病口占」云:『洞天福地嶽唯五,收拾都歸一杖中,萬里風塵身獨去,頻年遊走興誰同,青鞋踏月山山好,白鶴橫空處處通,卻怪歸來隨臥病,柴門寂寞海陬東』(「遊草」卷五)。

  是年冬,董應舉由都門告歸。

  按「崇相集」有「乙卯出都見西山山色柬同曹」及「出都行五日以阿福(崇相幼子)出疹取道張秋」(在山東為運河所經)諸作可證。萬曆四十四年丙辰(一六一六),先生七十六歲。

  春初,先生臥病連江,尋愈。三月三日誕辰,蘭九丈攜觴過訪,先生以詩謝之。

  「丙辰誕日,蘭九丈攜觴過訪酌酒甚佳賦謝」:『七旬無補人間世,歲月何期又六更,一病彌留幾不起,暮春初度尚虛生,階前樹蔭鶯聲集,竹外潮來野水平,愛客風流誰似汝,獨攜佳醞旨尤清』。

  時董崇相家居經營百洞山,先生過之,作十日遊。

  按「考終錄」有「病中寄題虎館」句云:『去年十月宿青芝,山色江風飽所知;聞說諸奇俱吐露,主人春酒為誰攜』。即指此時事。夏末,家居曝所存書,作「世善堂藏書目」,並題詞云:

  吾性無他嗜,唯書是癖,雖幸承世業,頗有遺本,然不足以廣吾聞也。自少至老,足跡遍天下,遇書輒買;若惟恐失,故不擇善本,亦不爭價值……積三四十餘年,遂至萬有餘卷,縱未敢云汗牛充棟,然以資聞見,備採擇足矣。今歲閒居西郊,伏去涼出,課兒僕輩晒晾入簏,粗為位置,以類相從,因成目錄,得便查檢。古人有言積書以遺子孫,子孫未必能讀,吾買書蓋以自娛,特未即棄耳,非積之以為子孫遺也。子孫之讀不讀聽其自然,至於守與不能守,亦數有必至,吾雖不聽之,其可得耶!萬曆丙辰,溫麻山農志。先生前既作「請死」詩,茲又有「諭懷」一首云:

  七十浮生又六年,于今唯覺死為仙,怡然一寢終天地,莫向江湖何處邊(「遊」卷七)。

  又,「倦遊」一首云:『慷慨徒懷古,疏狂直到今,經書那釋手,山水雅關心,溟海浮天遠,黃雲出寒深,此時筋力倦,築室想空林』(自注云:時年七十有六)。

  秋九月,刻「五嶽遊草」成。

  子祖念跋云:『……一出六年,竟畢五嶽而反,次年(即本年)檢刻遊草,命共校讎之夜,家大人頗好吟詩,興到輒矢口而詠,伸紙而筆,唯以自適其適,不屑人之工掘贊毀也。先是嘗刻「薊門寒曲」,「兩粵遊草」及「寄心集」,金陵焦太史謂有風人之遺,其動物感時,不讓杜子美、白樂天,今出是編,識者當自鑑之。……家大人嘗有詩云:「醉翁不在酒,釣叟非取魚」;則遊而非遊,祖念終不及知之矣。萬曆丙辰季秋望日,不肖男祖念百拜書』。

  未幾,先生復治裝出遊,擬入蜀遊峨眉;行次延平,以病不果。

  「病革遺草跋」云:「先生晚好遊,七十五歲以前,其履歷大概見於「五嶽遊草序」中(按道光重刊本,此序已佚),不具論。七十六復出遊,至今春七十有七矣,以正月末返省下』。舊譜云:「七十七歲自鐔州(即延平)覺有疾,正月返省下」。萬曆四十五年丁巳(一六一七),先生七十七歲。

  正月末,返至福州,祖念趨侍。二十七日,覺疾不起;二十九日返連江,遂病革。

  「病革遺草跋」云:『正月末返省下,不孝亟趨侍,二十七日左頰稍腫,遂謂不起之疾,命戒輿,吾得歸西郊卒於正寢,吾之幸也。以二十九日歸,飲食言語步履如常,至(二月)初四日,忽不食,初五不語,言在辟榖示寂耳。然自茲兩頰喉舌乍腫乍消,遂成真病,乃作遺誡,而吟詠不絕,意恬如也』。

  先生作「遺誡」云:吾觀古人若皇甫謐、劉敲諸君,臨終皆有遺誡,今吾將死,亦出一篇,俾兒祖念遵行,無有更改,以慰我於九泉之下。吾生平尚論古人所敬慕心醉者不過數子,其享年皆可知,文中子最早夭,陶淵明六十有三,程明道五十有四,范文正六十有四,白樂天七十有五,差為永矣。今吾七十有七,視樂天又過之,德不逮諸君子,而犬馬之齒獨高,夙心所甚赧而不能以告人者也。吾七十五以前,健如黃犢,遊遍五獄,避暑袁州,其時耳目聰明,齒牙堅固,自謂得死,庶幾全歸,故有請死之詩,祈天之禱,不幸竟不死也。是秋歸家,一病經年,目近昏,耳近聾,齒牙皆搖動不可以啖,吾日夜唯以速死為祝,今而得死,釋愧心,滿願心,吾之幸也。古偉男子有死於戰陣,死於盜賊,死於風濤,死於道路者,吾壯備邊古北,又備援喜峰,日以死封疆為念,然而胡夷遠遁,不得一當單于戰。晚出遠遊,登羅浮,歷會稽,過潼關,出紫荊,溯襄陽,上均州,渡彭蠡,浮洞庭,盜賊之所震驚,風濤之所撼蕩,逆旅之所困阨,寒暑之所感傷,數萬里獨行,並不借驛符傳送,之數者皆足以死,而卒不死,乃今死於舊隱西郊,又吾之幸也。且吾少受父兄訓,專欲以發揮五經為業,今作「伏羲圖贊」、「尚書疏衍」、「毛詩古音考」,二載粹篡,又衍毛詩作「屈、宋古音義」,皆有成書,獨麟經直指,屬草夫就,而病奪之耳。其餘著述頗多,今至九原,得侍父兄,揚榷參訂,以求終教,又吾之大幸也。故我今日之死,至足無遺憾矣!夫吾既以死為喜,汝不可以我死為悲,汝繫名庠序,事遭典制,但不可哭泣於我之旁,汝婦、汝姊、汝子女,只許到靈几前一叩即歸不許哭泣,使死之神魂不樂,氣絕惟盥面及手足,不浴、不網角巾,行衣素履,如事生之禮……死後一月舁棺至山中坎而埋之……毋信堪輿克擇之說、毋求誌銘傳誄之文,我得穆然毫無掛帶,至恬適矣。……凡世俗常用佛事,一切卻去,始死不用悅屍,既葬不用設醮,以我生平未嘗佞佛也………嗚呼!吾生時舉動頗與風塵世俗不同,故死自立制,不必合於中庸,惟吾志之所好而已,此非亂命,祖念字字守之,乃稱吾子。高明良朋,幸成吾子之志。又作「自輓」詩云:

  早年列庠序,壯歲官邊疆,晚出遊四淮,萬里高翱翔,五嶽甫已畢,疾病旋災殃,返真舊隱地,良友亦相將,二旬即窀穸,荒坎聊深藏,入世一何短。幽臺日月長,生平寡嗜好,著述獨皇皇,豈必人我知,寫心固為臧,於今怡然逝,陟降上帝旁,寄言報族戚,不用淚沾裳。

  時董應舉聞先生病,乃貽之以詩云:『平生好爭論,好友輒相罵,及其疾病時,皇皇憂日夜,如割一半身,如屋崩其瓦,百物皆可求,好友難再偕,久交如薰蘭,乍交如佩麝,麝性豈不烈,終不如蘭化,吁嗟陳一齋,使我食不暇,君作五嶽遊,我為一官住,我鑿百洞山,君病不能步清福豈長存,良遊安可慕,奇勝善驕人,山靈擇人付,吾友知我心,破家不復顧,君病若稍痊,為我移杖履』(「崇相集」詩卷)。先生作「病答董崇相罵友」詩云:

  平生有罵友,四海卻無多,持論互非是,中心實匪他,登山同嘯傲,對酒發悲歌,處官自職事,釣月著漁蓑,縱跡若秦越,詩書共切磋,高山思仰止,矯首在峨峨,天生有五味,劑調乃為和,豈忍效流俗,委摩隨江河,忠言本逆耳,不罵欲如何(「考終錄」)?三月二十一日丙戌,先生歿。

  董應舉作「考終錄」云:『已乃病臂,又病舌,不肯服藥,曰數年前已祈死,今安用藥,修父以米汁強進,初猶強受之,後遂絕,至四十八日乃歿,其日三月二十一日也。歿前一日,予之宗孫伯起,倭酋送歸,以語君;君取筆大書「可語寧海厚犒之」,伯起乃宣諭,遂擲筆。卒之日,夜半喘急,問夜漏幾何,修父以子夜對,即書吾俟天明,天明矣,取茶漱口而瞑』。

  按「福建忠節傳」載:『董伯起,應舉族子也。萬曆季,倭復入寇,伯起與弟貞起力戰死之』(見陳衍修「福建通志」總卷四一)。

  「病革遺草跋」云:『至三月二十一日,甫及子時、忽問「夜何其」?不孝以子時對。乃索筆書「死,喘欲死,然富俟天明」。不孝泣下,則書一聯云:「達道惟五、不朽惟三,汲汲孜孜,生未逮;述經有四、遊州有八,瀟瀟灑灑,死何求」!……復就枕至天明,令開窗;起,端坐床中。不孝為披衣,因擁坐於背,遂索飲;婢進茶,漱飲盡一杯,乃合眼聳背而逝……』。

  斗初「舊譜」云:『逝前一日,董伯起自倭酋歸,董侍郎以語公,公大書「可語寧海厚犒之」,伯起乃往宣諭。人謂戚公破倭、沈公剿倭,公皆與有力,今將就木,此志猶未衰,生平之悲憫亦深矣。葬官嶺,墓碑侍郎董公筆,墓道黃公琮、徐公亮全立。黃公時官按察司副使,並著敘傳一篇;論曰:「陳子季立,古之所稱奇男子也,才品高天下,然嘗跡其生平,悲忠信不言,非中正不蹈,又近於躬行君子者,蓋先生有言,豪傑而聖賢者,余交之久,知之深,故能言之。……」』。

  溫陵何喬遠亦為立傳,論曰:『俞武襄,儒者也;束髮從戎,歷涉山海,身經百戰,為東南抵柱名臣。然其生平所國士侍者,湯克寬、歐陽深、鄧鍾與公四人而已。彼三人者以武功終始,公獨以著述名其家,回視立談抵掌,橫槊薊門時事,直作三昧遊戲觀矣。晚年雲水翱遊,脫韁於風塵之外,察其意似欲立身於無何有之鄉,以第一等人自期,試問當世諸君子有超而上者誰耶』!

  董崇相「祭陳一齋文」云:『嗚呼!先生以生死為一貫,則我不宜為之哀,以世法為徽纏,則我不宜為之奠,然猶為此者,人各有情,不能相禁也。……兄之云亡,如割我體,嗚呼痛哉!屈指朋友真無如兄其人矣。兄學窮五經,遊遍五嶽,其為人得易之潔淨,得書之致遠,得體之節文,得詩之剴切,於倫常得春秋之斷,其行事岳立山存,百物不能撼,萬變不能搖,平生著述多自出己意,「伏羲圖贊」尤為超絕,一筆圓成,富與太極圖表裏,斷然千古無疑也。余雖與兄議論間但左,至於此書,則噤口不敢應,嗚呼一齋,死亦足矣』(見「崇相集」祭文)。按「崇相集」中,此文與斗初所引者頗有異處,其中蓋有遺漏也。同年,湯顯祖卒,年六十八。

  ●附錄(「連江縣志」「儒林傳」)

  陳第字季文,號一齋,龍西鋪人。為諸生時,博及群書,而善談兵。嘉靖四十一年,參將戚繼光征倭至連,就第謀,第為定平倭策。既而督府俞大猷召至幕中,教以兵法,因盡得韜鈐方略;大猷喜曰:『子當為名將,非一書生也』。大司馬譚綸薦,起家京營裨將,願得九邊最衝要地自效。

  萬曆初,出守古北口,典互市。時叛兵導黃臺吉小妻大嬖只等挾賞數譁,第購誅叛民,陰結諸部腹心,盡得其情;以恩威操縱,帖然就約。漢莊數被寇殘破,屯卒縱淫殺;民夜聞犬吠,則盡室竄。時繼光為總兵,薦第;擢車前營遊擊將軍,駐漢莊。延訪父老疾苦,按誅悍卒,明約束,拔材武,躬導以禮讓,所部化之,咸知自愛。娼家竄名軍籍者,皆陳牒求去;娶娼者,皆自乞離異。奉檄采木關外,成列以出,舉號笛,麾登南山;既復麾西北,以尾為首,以奇為正。駐牧豪來觀,莫不心折。居薊鎮十年(一作十二年)忤巡撫吳兌,兌中以文法;第歎曰:『吾投筆從戎,髭髮盡白,思為國家定封疆大計;今不可為矣』!遂拂衣歸養。

  福建巡撫許孚遠、金學曾等屢勸,不就;挾書遊兩粵、吳、浙、齊、晉、楚、宋。聞焦竑(金陵人,字弱侯)老而嗜學,裹糧之南部,離經折疑;竑自歎為弗如。乃益從竑借讀所未見書,就竑談論。閱數歲,一歸省墓;數月,輒復出:如是者又十餘年。

  逾七十,復遍登五嶽,浮洞庭、彭蠡以歸。萬曆四十八年卒,壽已七十有七。

  生平儲書最富,其後人所輯「世善堂書目」(按書目題辭,自署「溫麻山農誌」。末有歙西鮑廷博跋云:『明萬曆間,連江陳第手自編定,而其子若孫時時增益者也』),多唐、五代遺書,世所未見之本(書目,附刻「知不足齋叢書」)。其說經、言易,起於一畫,初未有文字也。古今諸家皆言卦、不言圖,是捨本而尋末;故作「伏羲圖贊」,一筆圈成,不待奇耦離析,而萬一千五百二十策悉出自然。又以詩本聲教,宜可詠歌;世人知文不知音,何以被管弦、奏朝廟!因作「毛詩古音考」。其論學務審時義,切日用,不為空言。嘗謂言於妻子、言於僕婢,皆道也;何必聚徒!行於飲食、行於坐臥,皆道也;何必居位!又言:昔為諸生言戒懼,實未嘗戒懼也。及為國家守邊,百責攸萃,年未四十,髮白種種,節俠氣盡,危悚日深;口不言戒懼,而戒懼在茲。又言:兢業在心,所以兢業在事。今儒者曰:「兢業,心體也」;但保心體,事為之末,無足介意。歧內外、判心跡,故騖虛談,無當實事:皆切中當時講學之弊。大宗伯錢謙益稱其學通「五經」,而尤長「易」、「詩」。著書十餘種,詳「藝文志」。

  子祖念,詳「孝友」;肇復,詳「列傳」;孫元鍾,詳「文苑」:三世皆有著述(「通志」入「儒林」,今從先憲移綴)。